我烧得迷迷糊糊,那位叔叔问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而我又为什么会这样湿漉漉地晕倒在海边。我害怕她再来抓我回去,就只是闭着眼,什么也没有说。
可能是因为我还烧着,那位叔叔也没有再问什么。他炖了鱼汤,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鱼汤,也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么温柔的呵护。
我甚至在想,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
但是那位叔叔住在海边,我怕她再回去找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位叔叔还在时不时地问我那几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实话,我怕他送我回去。所以,等我烧退了,腿好了,我就跟叔叔说,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妈会担心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会撒谎,也许是生存的本能,又也许我生性如此。我装得特别乖巧懂事,那位叔叔同意了,还问我家在哪儿,要送我回去。
我当然不能让他送我回去,但是叔叔说得对,他开车送我过去会很快,如果我自己走回去,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怕是在路上就会冻死、饿死。
那位叔叔拿出一张所在省的地图,指给我看。我随手指了一个地方,说:‘我家就在这儿!’
‘汾岛市?’
我点了点头,‘对,汾岛市。’
至少在地图上看离当地挺远的,估计她不会跑那么远去找我。
我想我骨子里可能真的是个坏人,冷情绝性。那位叔叔对我那么好,我却骗了他。汾岛市很远,那位叔叔坐火车送我过去,路上还给我买吃的,还讲故事给我听,可是下了车,当他问我具体地点的时候,我再一次撒了谎。
我说:‘叔叔,我想上厕所。’
我跑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位叔叔。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专往人群密集的地方挤,直到走不动了,在一家小杂货店旁站定……
我遇到了我妈,我开始装哑巴,无论别人问什么都不说话,因为我发现我和他们说的话不一样。我怕他们一听,就知道我不是那里的人。我怕他们把我送回去。
直到我妈彻底领养了我。我妈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比海边那位叔叔还温柔,对我特别好。我以前没有名字,那个生我的人有时候叫我‘小杂种’,有时候叫我‘小东西’,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喊‘喂’。我妈却给我取了很好听的名字,叫‘王姝’,我当时营养不良,她想我健健康康地成长,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她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娇娇’。
不过后来我妈离了婚,便给我改了姓,因为怕以后上学的时候被人看出单亲,她特意让我随了姥姥的姓。
我依旧提心吊胆,生怕再被那个人抓回去。我白日里装得很自在、很乖巧的样子,晚上却一直做噩梦。不,或许那不该叫噩梦,都是那日的真实情景。它像一只恶魔,天天折磨着我,无休无止。
可是我却不敢跟人说,我怕说了,别人会发现我就是那个小女孩,我怕他们把我再丢回去。
我去练了跆拳道,同班的人中,很多练着只是玩耍,我却是玩命。等后来练到了黑带,我就再也不怕了,折磨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也随之消失了。”
岱梓风听虞姝一字一句地说着,就仿佛有人在自己心里拉着锯子,锯齿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心上拉过,鲜血淋漓地疼。所有的言语都失了力气,他费力地张了张嘴,终于挤出几个字来:“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我来保护你,绝不会让人再伤你分毫。”
虞姝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转过头去问他:“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岱梓风吻在她的眼睛上,“傻瓜,我为什么不要?”
“我有的时候都嫌弃我自己,”虞姝只觉得眼睛生涩,眼睛一闭,就滑下泪来,“有时候觉得,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活着。我遇到了我妈,得到了新生,我妈却因为我失去了原本圆满的家庭。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也就不会因为省吃俭用拖垮了身子……”
“话不能这么说,”岱梓风叹了口气,“一切都自有定数,不怪你。虞姝,没有人生来就该去死,你不知道,如果没了你,我的生命会有多么晦暗难过。你放心,咱妈人这么好,一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安慰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虞姝拍了拍脸,笑道:“好了,我说完了。天也快亮了,我去瞧瞧咱妈,你再睡会儿。”
岱梓风按着她躺下,“还是你睡会儿,我去看看。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们今天上午就回去。”
岱梓风带虞姝和陈芝兰回去了。这一回去,水鸿玉倒没有再来纠缠虞姝,陈芝兰的病却明显愈发严重了。
虞姝说要辞职,然后就在医院里陪陈芝兰。陈芝兰却不同意,她说岱梓风找的这个保姆很用心,医院的大夫、医生也都照顾得很周到,用不着她这么大张旗鼓。
她笑着看着虞姝,“人终有一死,妈早已看开了,你也用不着难过,妈这一辈子能把你好好养到大,已经很知足了。要说真有什么未了的……”
陈芝兰顿了顿,忧心忡忡地看着虞姝道:“娇娇,你真的不打算认你亲妈?”
虞姝正在削苹果的手突然一顿,刀子就割在了指腹上。新鲜的血液冒了出来,腥红扎眼,陈芝兰吓了一跳,“抽屉里有药和纱布——”
虞姝淡定地涂了点云南白药,又用纱布缠了几圈,这才看着陈芝兰笑道:“妈,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我只有您一个妈,您就是我的亲妈。”
陈芝兰不知其中原委,只是见虞姝这个反应,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天气很好,陈芝兰劝虞姝:“自从回了趟老家,娇娇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不如你和小岱一起出去走走,结了婚本来也该度个蜜月的,要不是因为我……”陈芝兰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一时还死不了。”
“妈,您说什么呢!”
“是妈的真心话,”陈芝兰将虞姝的手包在掌心,笑道,“妈这身子已经这样了,你就是守着又有什么用?妈一把老骨头,也走不远了。但娇娇,你可以替妈走。说出来你也别笑话我,我刚跟你爸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想去普罗旺斯瞧瞧,听说那里很美,种着大片的薰衣草。可惜也没能实现。”
“那等您身体好一点了,我带您去。”
“算了,都这个年纪了,还怎么浪漫?再说妈这身子,也折腾不动了。”陈芝兰的眼里带着笑意,隐隐还透着向往,她继续缓缓开口,“娇娇,我跟你爸没能实现,就只能靠你和小岱了。你们去了,妈就感觉自己也去了一样,心里开心呢!”
“妈……”
“去吧,去替妈体验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花,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到国外看看,有好看的花朵拍几张照片给我。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等过几天,我来列个表,有什么想做的还没做的都写上,等我走了,你就照着表上的内容一条条做了,也不许做得太快,一年一件就好了。你做好了,体验过了,妈在九泉之下也开心……”
虞姝含泪应下了。
两天之后,虞姝和岱梓风动身去了普罗旺斯。那个时候正是四月底,薰衣草的花期都还没开始,但陈芝兰的话说到那个份上,她也只好去了。
而岱梓风,一听陈芝兰这么说,立即就让助理规划了路线,订了机票。
他们先去了苏黎世,然后到福森看了新天鹅堡,又从科布伦茨搭船沿着莱茵河观看了两岸的古城堡,去波恩赏了樱花大道,又到荷兰海牙的库肯霍夫公园看了郁金香……
这行程倒是挺满,一路上的景致也的确好看。起初虞姝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待到了樱花大道,一起在漫天的樱花下走着,竟然也看开了许多。
岱梓风说得对,就连樱花这种花期短暂的生物,都象征着希望。
无论花期长短,都终有凋零的一天,只要曾经绚烂地绽放过,就算是凋零了,也没什么好遗憾、没什么好悲观的。
陈芝兰爱花,她就多拍一些花给她带回去。这个世界上不止薰衣草浪漫,凄美绚烂的樱花大道,同样有着别致的美。
虞姝在不停地拍樱花,岱梓风在不停地拍樱花下的她,直到两人都拍够了,这才收起了相机,静静地牵着手漫步在樱花大道上。
他俩都是极标致的人,一起牵手走着,不觉便成了一道悦目的风景。有人无意中拍了下来,颇是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至于他们自己拍的合照,是在去了荷兰的库肯霍夫公园之后了。
荷兰是著名的郁金香王国,库肯霍夫公园的郁金香更是闻名于世。五颜六色的郁金香繁茂浓郁,他们便在花海之中合了影。
照片里,他俩微微俯身,一同轻嗅着同一朵红色的郁金香。夕阳在他们身侧暖暖地照着,并不急着坠落。阳光洒在绚烂高贵的郁金香上,洒在他们宁静祥和的脸上,整个世界似乎都暖和柔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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