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何云嘉对实验操作不熟练，大部分时间都需要韩千音在旁边指导。按照年龄来推算，这位师弟只比韩千音小一岁，却看起来一脸稚嫩，外表相当讨实验室里年长阿姨们的喜欢。此外，他人非常机灵，做事又勤快，韩千音对他也不乏好感。
学了大半个月实验技术后，有天，他宣布请一直照顾他的韩千音和庄晓妍吃饭。
傍晚，三人往外走，正好在实验室门口碰见了杜骁。
那时韩千音和何云嘉走在前排，何云嘉离她极近，两人有说有笑。杜骁见了这场景，心里顿时生出了些烦闷，问了句，“你们出去？”
何云嘉爽朗道，“我们去吃饭，我请客。杜老师要一起来吗？”
“我不去了，约了张教授。”
等他们走远后，杜骁情绪又郁结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一个事实——
自己刚刚这是在吃学生的醋？他疯了吗？
都说真爱是忍也忍不了、藏也藏不住的。一段时间下来，和韩千音同组的小师弟和小师妹便发现了端倪。
那天三人正在做一个较为复杂的实验，晓妍突然道，“千音师姐，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韩千音仔细盯着离心管里微量的线粒体沉淀，漫不经心回到，“什么事？”
“我总感觉……杜老师对你有意思。”
韩千音被呛了一下，她把离心管插在冰盒里。刚转过身来，便迎上了晓妍那张诚恳的脸。
一旁的何云嘉此时也过来凑热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韩千音无语，仔细想想，自己和杜骁两人在实验室里的相处稀疏平常，并没什么特别的，“怎么这么说？”
晓妍嘿嘿一笑，解释道，“第一，杜老师都对我们所有人都直呼大名，但是却叫你‘千音’。”
韩千音一愣，杜骁什么时候叫过她千音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上午的时候，他不是还叫我的大名韩千音吗，你们都听到了。”韩千音回味着，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对方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这就是事情很神奇的地方呀。我们也知道他当着师姐你的面都是直呼你大名。可是……你知道他背地里是怎么说的吗？”晓妍清了清嗓门，开始模仿了起杜骁那一板一眼的语气，“庄晓妍，我打不通千音的电话，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何云嘉，今天早上有没有看到千音？庄晓妍，如果你等会看到了千音，让她过来找我……”
韩千音，“……”
有这么夸张吗。
庄晓妍想着平时杜老师那副高冷的模样，似乎乐不得不行。何云嘉在旁边笑呵呵地补上一刀，“这个我可以作证。今天早上你请假了。见你九点半还没来，杜老师还问我：何云嘉，你知不知道千音今天几点来？”
“……”韩千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他确实找我有事。”
“所以——”晓妍有些激动，“还有第二点啊。”
韩千音无语，琢磨着眼前的两位研究生不好好学习、天天脑袋里都在研究些什么。
“这是何云嘉发现的，”晓妍道，“千音师姐，你有没有察觉到……每次我们做实验的时候，杜老师都会很频繁地路过吗？”
韩千音一愣，她从来都没留意过。
“后来我和云嘉仔细观察了一下，如果平时你不在，杜老师就不会‘路过’了。”
“……”
晓妍总结陈词，“综上所述，杜老师对你——有、猫、腻。”
韩千音也不知道接什么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身边的低温离心机“咔擦”地停了下来，她才转移话题到，“别八卦了，好好干活吧。”
隔天上京大学附属医院的曾医生打来电话，让韩千音去手术室取组织标本。中午，她拿着冰盒在手术室的侧门外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的铁门突然打开，清冷的白炽灯光下，一个穿着深蓝色洗手衣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戴着口罩，一双锐利而冷感的眼睛看向韩千音。
待对方取下脸上的口罩，清俊又不可一世的脸才露了出来。此时，他穿着那件曾经让认心动不已的深蓝色“制服”，仿佛一座高贵的神祇。看着那张熟悉的、坚毅有如雕刻般完美的棱角，韩千音突然有些失神。
怎么办……还是觉得面前的人有点帅呢。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四周异常安静。两人对视了好几秒后，她才低声叫出他的名字，“杜骁。”
杜骁示意韩千音把冰盒打开，将手上装着标本和液体的透明塑料袋扔了进去，“你要的东西。曾老师让我拿给你。”
韩千音点头，“嗯，谢谢。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已经放假了吗。
“昨天主任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有个大手术，让我过来帮忙。”
“哦。”难怪今天早上没有在实验室见到他。
她朝他笑了笑，“那加油。”
杜骁一怔，然后微微勾起了嘴角。
回到实验室的韩千音，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杜骁从手术室铁门里走出来的瞬间。那一刻，他高挺的身影仿佛让周围的空气都燃烧了起来。
虽然她知道杜骁这人有多讨厌，但……她竟然为他这模样感到恍惚。
果然是色令智昏啊。
韩千音胡思乱想着，一时没有头绪。突然，放在桌上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开头为001的手机号。
这电话是从美国打来的。
她犹豫地接起，然后听到了那头熟悉的声音，“韩千音，我是林深。”
“你好……请问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林深道，“Jeremy想见你。”
那个晚上，韩千音通过网络视频，见到了自己阔别三年的导师。Jeremy一如既往的精神奕奕，异常和蔼。韩千音认出了背景里熟悉的温馨装饰，看来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
他问韩千音，“音，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对于美国人来说，发“千”这个字有些困难，当初实验室里的外国都称呼韩千音为“音”。
“还不错。”
“什么叫还不错？”
“发了一些文章，也参加过一些会议。明年大概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
Jeremy一笑，“我看了你的那些文章，说实话，有点失望。”
韩千音听到敬爱的老师这样评价，感到意外，一边试图辩解到，“那些文章影响因子不低。”
“不，音。”Jeremy正色道，“我们评价一项研究的价值，不是在于它发了多高影响因子的文章，而是在于它本身的影响力。你认为呢？”
韩千音没有说话。事实上，从三年前认识Jeremy开始，对方便是这样锋利又激进的态度。可也正是他的激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韩千音都受到他的鼓舞。
还记得刚进实验室时，韩千音作为菜鸟，某个实验重复了很多遍也没有成功。Jeremy是怎么安慰她的呢——“你知道研究为什么叫research吗，加了这个前缀re-，注定会search很多次。”
韩千音已经不知道自己被他灌过多少鸡汤，比如，“改变世界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又比如，“如果想走得快，你可以一个人上路；如果想走得远，你需要找个伙伴一起走。”
可这位激情满满、曾经说要工作到九十岁的老人，很快就要退休了。
想到这里，韩千音感到不是滋味。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几分钟后，大概是有人敲门，Jeremy按下了身旁的某个按钮，接着，他的身体开始缓缓地平移。下一刻，视频的画面里露出了他身下的电动轮椅。
韩千音一惊。
待跟人交代了几句后，Jeremy重新回到屏幕前，大概是看到了韩千音沉郁的脸色，他笑了笑。
“Jeremy，你的腿怎么了？”
“你知道的，老毛病。类风湿越来越严重了。”
之前韩千音还在美国的时候，Jeremy为了治疗折腾他已久的类风湿关节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医院注射一种叫做英夫利昔的单克/隆抗体。韩千音对此曾表达过自己遗憾，可他却一脸乐观，“我很知足了，这病拖了二十多年，之前吃免疫抑制剂的时候，那副作用简直要命。多亏科技进步，让我免于受到更多痛苦。”
Jeremy对医学科学发展的好处深有所感，这也直接促使他更狂热地投入到研究中去。
可他对韩千音选择成为一个科研工作者十分不解。在他眼里，韩千音很聪明。而那些选择终身致力于科学事业的人，既非常聪明，又非常不聪明。
科学研究从来都是一条道路崎岖而艰难的路，真正的胜利者只有极少数。
他问过韩千音选择成为生命科学家的初衷，韩千音的回答是，“也许……只是为了弥补童年的某种遗憾吧。”
那个关于亲人重病时、束手无策的遗憾。
韩千音看着屏幕里坐在了轮椅上的恩师，心里泛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只是，面对着那张笑脸，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