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回了头,目光扫过雷一鸣,扫得隐秘而克制,要显出他对这俘虏是视而不见:“还没有收到新电报,想必总指挥是不打算往这边走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的一撇嘴,像是有了城府和心术的大号坏小子,有主意,有想法,但是掖着不说。
汽车行驶在城内最平坦的道路上,依旧是要蹦跳着颠簸前进。张嘉田挺喜欢这个颠法,觉得怪有意思,摇摇晃晃的换了个姿势,他忽然听见身旁的雷一鸣呻吟了一声。
雷一鸣是被他扔进
汽车里的,身体歪斜着靠着那一侧汽车门,他一直是垂着头不言不动。此时他的身体失了控,缓缓的滑下了座位,而左腿弯屈在了身下,断骨受了这样的颠簸压迫,便让他忍无可忍的痛叫出了声音。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他,看新鲜把戏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他重新拎了上去。他背靠车门瘫在了座位上,脸色苍白,短发发根被冷汗打湿了,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眼皮颤动着抬起来,他望向张嘉田,面无表情,目光闪烁,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忽见张嘉田向自己一扑,他登时仰头向后一靠,同时惊得哼出了一声。
然而张嘉田只是作势要扑,人在原位,并没有真动。见了雷一鸣的反应,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是好小伙子的笑法。一边笑,他一边又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左轮手枪。食指搭上扳机,他握着手枪笑问:“大帅,旅途寂寞,咱俩再玩几局?”
雷一鸣轻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
张嘉田点了点头:“没错,他们都说你有用,可惜你再有用,也没我有用。我真把你玩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舍得让我给你偿命。”然后他凑到了雷一鸣面前:“是吧?”
雷一鸣呆呆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垂眼低了头。张嘉田用大拇指一抹他的眼睛,指肚蹭过了湿漉漉的睫毛。收回手看了看手指,他大声笑道
:“别哭别哭,我逗你玩的!你不是爱玩吗?我这是哄你呢!”然后他抓住雷一鸣的短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大帅,我这么卖力的哄你高兴,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笑模样呢?总这么给脸不要脸可不成啊!”
雷一鸣几乎是泪眼婆娑的,可是嘴角慢慢的上翘,他果然露出了个带泪的笑。笑容不定,一闪即逝。张嘉田兴高采烈的一拍大腿,用手枪枪管蹭了蹭他的脸:“这就对了嘛!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反动军阀。我毙了你,算是——”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扭头去问副驾驶座上的副官:“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副官侧过脸来,答道:“为国除奸。”
张嘉田恍然大悟:“对对对,为国除奸。”然后他转向前方的副官:“这些革命词儿,我是永远记不住。”
副官陪笑道:“军座将革命理论身体力行,比记几个词要伟大得多了。”
张嘉田把手枪重新插回了腰间,向后坐回了原位:“你这马屁我没听明白,你重新拍!”
副官笑了:“军座是真正做出了事业的大人物,比我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
张嘉田向前挥挥手:“懂了,坐回去吧!”
然后,他像是把雷一鸣这个人忘记了,兴致勃勃的往窗外望,一望便是一路。
汽车开了许久,到了下午时分,终于是在一处村庄中停了下来了。
张嘉田和陈博志的汽车,走到半
路就分了开,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地。如今张嘉田跳下汽车活动了一番,又走去一旁撒了泡尿,然后才把雷一鸣从汽车里拽了出来。
雷一鸣的左腿拖在地上,右腿也是软的,车内的颠簸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时被张嘉田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拽,他越发疼得发昏。晕头转向的被张嘉田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蜷缩着趴伏在了角落里,他闭了眼睛喘息,觉得自己还能忍耐——为了活着。
依稀察觉到张嘉田没有走,他抬起头,发现这人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他怕了,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新花样来炮制自己,于是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
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军座,于是张嘉田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那一嗓子来得正好,救了雷一鸣,也救了张嘉田——张嘉田方才看他简直是看得入了迷,一边看,一边就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想起来了,想得他险些失了控,险些抬起穿着沉重马靴的大脚丫子,把地上这位大帅踩得骨断筋折稀巴烂!
单是踩还不够,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笔总账,这笔账算起来,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这样很好,没心没肺式的自由与快活,是情
种们想象不出的。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继续前行。走到半路,一个苗条的小子蹦了出来,穿着军装,没戴帽子,露出一脑袋乌黑凌乱的短发,正是满山红。他瞧见了满山红,登时站了住:“你什么时候到的?”
满山红答道:“我刚到!你到安泰去,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想去!”
“甭去了。”张嘉田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我把他带回来了,想看你就过去看看,看的时候文明点儿,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满山红漫不经心的一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骑马赶了五十里路才到这儿,我得先喝口水吃口饭!”然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总指挥过来吗?”
张嘉田向着她使了个眼色:“这儿押着个巡阅使呢,他能不过来吗?”
满山红一伸舌头,小声说道:“人家那条腿挺会瘸,要上战场了就犯毛病,等到打完仗要分战利品了,他那毛病就好了,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
张嘉田立刻向她一挤眼睛。满山红点了点头:“好,好,我吃饭去,不说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要走,临走之前却又问道:“雷一鸣在哪儿呢?”
张嘉田回头往远方指:“路口的院子里有座柴房,就在那柴房里头。”
满山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潦草的“噢”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开,找饭吃去了。
满山红吃饭喝水,然后骂骂咧咧的让炊事班开伙,给她带来的队伍弄饭弄水。她忙着,张嘉田也忙着,他麾下的几路队伍此刻齐聚在了这一带,队伍良莠不齐,有相当一部分人马都是他从绥远和河南收编过来的败军,这帮家伙一天不闹事,就浑身不舒坦。张嘉田当他们是一颗定时炸弹,总得留神看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不分敌我,随时可能爆炸。
如此忙到半夜,他对付着睡了一大觉。睡到了翌日上午,他醒了,洪霄九也到了。洪霄九一度见了他就没好气,骂孙子似的骂他,及至后来他连着打了几场大胜仗,和陈博志一流的国民党代表也相处得挺融洽,洪霄九才渐渐的又给了他好脸色。此时见了张嘉田,洪霄九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行啊!真把人给我逮住了!”
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也是笑,心想我他妈的是给你逮的?
洪霄九又在他的脑袋上胡噜了一把:“等着吧,这两天咱们就开拔,往北京去。”
他这一把胡噜得很亲热、很自然,张嘉田也笑得好像他的亲兄弟。洪霄九又道:“你一定得把雷一鸣给我看好了,他下面的那些队伍,现在还有守着山头顽抗的,咱们犯不上再往他们身上费力气,到时候直接让雷一鸣出面发话,让他们投降。”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洪霄九又道:“我瞧瞧他去。”
张嘉田侧过身,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洪霄九溜了他一眼,然后拎着手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这小子不学好,这回见了面,我得替他死了的爹教训教训他。”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回家
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
从他昨天从这里走出去,到现在他随着洪霄九回了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他一直忙忙碌碌的不肯去想这个人,如今推门进来了,才意识到这人是个活物,需要吃喝拉撒,而自从他昨日清晨落到了自己手里之后,就没再享受过活物的待遇。
柴房不算大,可因为里面没柴禾,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张嘉田停了脚步,让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鸣面前,先是俯身细看了看,见他紧闭了眼睛,似乎是人事不省,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软处。这几下子捅得挺够劲儿,因为雷一鸣当即向旁一缩,随后睁开眼睛抬了头,他怔怔的仰视着上方的洪霄九,又转动眼珠,看到了后方的张嘉田。
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回去。
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大帅?”
雷一鸣的肩膀和脊梁明显是紧张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躲避。洪霄九又笑道:“我说,咱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如今好容易又碰了头,你怎么还不搭理我了?要不我换个叫法,咱们不喊大帅了,显着生分,我叫你一声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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