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连着耳塞,一直在播放纯音乐。
风雪夜归人,跟巴赫的音乐很相配,弦乐,略显沉闷的重复,但是让人很安心。曲调曼妙而舒缓,引而不发的调柔是冲上云霄前的铺垫。
《g弦上的咏叹调》。
相传在一次宫廷宴会上,巴赫的大提琴被人动了手脚,g弦之外的所有琴弦都断了,他在g弦上即兴演奏了一首咏叹调,就是这个曲子。
鸡汤本子上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生的牌局,不在于你拿到什么牌面,能把一手差牌打赢的人才称得上成功。
陈絮默声笑了笑。
地铁出站口,各色人等,步履匆匆。
配上音乐,好像电影的剪辑片段。
一个高瘦的男孩子呵着手,不停的来回踱着步子,大概是等了很久。女孩从扶梯上三步并做两步的跳上来,扑到他的怀中,两个人挽着胳膊走远了。
那些年轻时候的感情,纯粹、干净而青涩。
像曾经的陈絮一样,深信不疑的认为他们的人生能够永远美丽如初。
陈絮从电梯中走出,拧开门。刚一进屋,就被吓了一跳。
屋内只亮了一盏廊灯,沙发上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是陈之韧。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烟味,还有隐约的食物香味。茶几上有个打包盒,是梧州路上那间老店的萝卜炖牛杂。陈絮小时候很喜欢吃。
陈絮本来想说我回来了,但是她没吭声,蹲下来换了拖鞋。
陈之韧问:“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絮不欲多做解释,“快期末考试了。学校补课。”
没有人会注意她。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究竟去哪里了,做了什么,有没有撒谎,为什么难过。陈之韧也绝对不会深究。
果不其然,陈之韧根本就没细想,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陈絮去厨房洗了杯子,从保温杯里倒水给他喝。
陈之韧接过来,没喝。他脸上的表情凝重中带了点愁苦,甚至有些压抑。
陈絮大致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陈之韧叹口气,艰难的开了口:“小絮,爸爸的公司经济状况出了点问题。需要钱周转一下。只是周转,我保证,过了这段时间,等情况好转,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又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陈絮抿抿唇,“我没有钱。”
房子是学区房,是小高层。楼层、朝向、地段都非常理想。是为了陈絮转学买的。当时,陈之韧刚从机关辞职,手头的积蓄都投在了这个房子首付上,最开始供楼的那几年,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是一家人和乐融融。
那个时候的陈之韧自信又潇洒,跟现在的消极和黯淡简直判若两人。
生活,会慢慢摧毁一个男人原本的雄心和责任感。
陈之韧:“小絮,你的成绩那么好,想过出国留学吗?”
陈絮偷偷去律师楼咨询过。未成年子女名下的房子,监护人想出售,只要能提供房款是用于子女教育、医疗等切身利益的书面证明就可以。
陈絮默不作声,整个人都木木的。
陈之韧的眉心拧成了疙瘩,继续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打这个房子的主意。”
陈絮:“你离家出走跟魏阿姨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慢慢习惯就不会难过了。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慢慢习惯就不会痛苦了。我从没有想过,原来日子会那么煎熬。”
陈之韧:“生活哪有不累的。”
“爸爸。”
陈之韧一怔,他发觉已经很久没有从女儿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
陈絮拒绝:“我不想卖房子。”
不欢而散。
第8章 2-4
4.灯。
下午放学。轮到陈絮值日,她没有去学校食堂吃晚饭,留下来打扫卫生。
组长分配给她的区域是教室外面的走廊。
夕阳染红了云,天边像一幅油画。
收拾完,归置了簸箕和扫把,又给地面洒了一层水。
陈絮以手支颐,趴在走廊的扶栏上休息了会儿,这个角度侧过脸就能看到操场。
四楼,居高临下,视野不错。塑胶跑道上,有三五成群结伴遛弯儿的,还有捧着小册子来回踱步,摇头晃脑争分夺秒背单词的。
一侧的篮球场,一群血气方刚的男生正在打球,场面热火朝天。
江思邈也在其中,他的身高优势十分明显,鹤立鸡群的。外套随意丢在一旁的地上,身上穿了件圆领的灰色毛衫,露出一截白衬衣的领子。鬓角一层薄汗,亮晶晶的。
察觉到陈絮注视的目光。
江思邈微微牵起唇角,满场的跑动更加积极了。他一把从同伴手里捞过球,传球,截断,抢篮板,盖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场边围观的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途经的女生,眼神几乎都有意无意的锁定在他身上。
张粤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锤了下他的肩膀,“够浪的啊,你今儿吃春/药了吧。”
江思邈下意识的望了眼走廊方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心情几乎在瞬间晴转多云,他拍开张粤西伸过来勾肩搭背的手,“滚蛋。”
“操”,张粤西气的不轻,一声低咒。
“走吧,去小卖部买饮料。”江思邈从地上捡起外套,抖了抖。
“你请啊。”张粤西笑嘻嘻的跟了上去。
陈絮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之后,拿出数学试卷,准备晚自习的时候做。拾掇书本的时候,抽屉里露出了牛皮纸袋的一角,打开来冒着热腾腾的香甜白烟,是校门口面包房新出炉的红豆面包,还有一盒牛奶。握在掌心里,是温的。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吃掉。”
发信人是江思邈。
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一点耐人寻味的东西了。
考完最后一场理综。
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就开始了。
春节前夕,电视台策划了一个系列年夜饭的节目。
天河区是江城最万众瞩目的豪奢地段。清一色耸入云层的华厦起伏,统一规划的灰色马路与绿化带,仿若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迷宫。
五星级酒店在这里扎堆开业。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在春节的重头戏年夜饭上。
丽斯梅尔酒店也不例外,针对都市愈发普遍的亚健康群体制定了养生的主题,随即推出了许多配套的项目。
天晴舒朗。午后,橘色与淡青色交融在天边。
陈絮照例乘地铁来到咖啡厅。门口的led屏幕展示栏,有高端食疗养生论坛的宣传海报,路线指示是在酒店二楼的圆形报告厅。
主讲人的名字很熟悉,谢尧亭。
陈絮的脚步一顿。看时间还来得及,转脚就去了报告厅。进程已经过半,她偷偷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落了座。
讲的内容是元人忽思慧《饮膳正要》中的食疗方。
阵仗挺大。
两百多个位置的报告厅几乎座无虚席。最前面一整排的摄像机,有各地电视台的标志。主讲席后是imax的环形屏幕,顶灯闪耀,璨若星河。
谢尧亭穿一件藏青色的正装西服,里面是灰蓝色的净色衬衣,领带上点缀了细碎的蓝色花纹,面色沉稳又愉悦,十分得体的意气风发。
最终也免不了回到年夜饭这个主题上。
丽斯梅尔酒店新推出了一套菜单,其中有一道秘制猪肚包鸡。配料里有一味中药辣桑根。
有人捏着话筒提问,“谢专家,既然食疗这么神奇,加了辣桑根又能祛风暖胃护肝补肾,那是不是说,吃药膳的时候喝大酒,可以两下相抵消,不会伤身啊?”
谢尧亭淡淡一笑:“专家不敢当。不是有句话说,专家一出来辟谣,本来空穴来风的事情也要信上个八/九分了。”
底下哄堂大笑。
几句话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尴尬,恰到好处的自嘲往往源于对自身专业的绝对自信。
他说:“其实,所谓食疗、药膳、养生,也只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需要改变的无非都是个人的生活习惯。中医秉持的理念是七情伤身,如果在调理身体的过程中,仍旧酗酒、妄怒、纵欲,气血终归无法调和经脉,最终还是无用。”
场内互动气氛十分热烈。
陈絮赶着去咖啡厅换班,没听完。
讲座结束之后,谢尧亭去酒店的咖啡厅跟周恒打了个招呼。
这个讲座,就是在周恒的邀请之下促成的。
人情债,总归是要还的。
陈絮还在弹琴。
坐在大厅中央的琴凳上,穿了件香槟色的小礼服,头发盘成丸子头。脊背挺直,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后仰,手指不停的穿梭在黑白键之间,琴声张扬而迅疾。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
她弹奏的很有气势。身后仿佛有一整支的管弦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