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文没搭腔,点了根烟,对着摇下的车窗外喷了口。
记忆飘到很久以前。
1998年,冬至,申城难得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杜修文和祝青一大学四年同窗,毕业后一道进入华中集团任职。一晃四年,他早没了刚毕业时那股傻头楞脑的劲儿。年纪越长,人倒却沉默,总习惯与人为善,人前基本不红脸。
大家伙都说他脾气好,就算下面人做错了什么,也总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像祝青一,先把人臭骂一顿再说。
但是事实上,只要是手底下的人做错了事,祝青一总会担下来,从不独善其身。可他脾气直啊,有什么说什么,把人都得罪遍了,也没人念着他的好。
这日,两人一起进了梦居,沿着碎石子路往内走,祝青一和他抱怨:“工程部的老王,你知道吧?”
“你手里有名那个刺头儿?”
祝青一点点头:“前些日子他捅了篓子,把四号仓库那批货放在室外暴晒了一个下午,忘记收回去了,这不,都褪色了。”
“严重不,还能不能用?”
“哪能啊?全废了,气得我!简直就是饭桶。”祝青一说起来就一股子火,手在他面前一拍一摊,“我给他解决了,也没让他赔钱,他一句谢都没有,今早还递了辞呈。”
杜修文叹了口气,也是一个劲摇头:“过分了。”
“何止是过分!”
杜修文圆滑,点到即止,背负了双手,说:“你也别太生气,为这样的人,不值得。”
“也是。”祝青一心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想到什么,眉梢儿都扬起来,一个人偷着乐。
杜修文问:“什么好事儿?看把你乐的,说来听听。”
他又笑了会儿,郑重地回头:“我跟卓婉婷要结婚了,日子都订好了,就明年开春。”
杜修文的脚步停下来,看着他:“结婚?”
“是啊。”
卓家和祝家是世交,十几年前,卓文禀离开KS,和祝茂一起创立了华中集团,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已经颇具规模,在房地产和旅游业、酒店等行业都有不菲的建树。
卓婉婷和祝青一是青梅竹马,不过卓婉婷的一颗心并不在祝青一身上,他不过是单相思而已。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地这么清楚?
两个多月前,公司组织了一次户外运动,当时错过了天气预报,路途湿泞崎岖,他和卓婉婷不慎掉了队。他背了卓婉婷一路,找到大部队的时候,她就和他说了,她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他。
当时她就附在他耳边说的,说完了,摆摆手,吆喝一声跟大伙一块儿跑去烤火了。
杜修文一个人坐在篝火前沉思。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大学里,他的成绩一直都比祝青一好,但是老师向来偏爱祝青一,因为他有个有钱的爸,每年赞助学校;然后画面一转,到了公司,他比祝青一有本事,可祝青一一到公司就是工程部的一把手,他却只能做个管预算的,还没权,成日和另一个同部门的扯皮。
他也是祝茂的徒弟,但是,这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儿。
卓婉婷说喜欢他,然后,她现在要嫁给祝青一了。
出了梦居,杜修文拜别了祝青一,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门槛上望着远处的皑皑白雪,还有白雪里隐隐透出的青灰色瓦檐。
半晌,他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人与人,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他心里那点儿不甘,渐渐地生根发芽,所以,后来卓文禀找到他时,他犹豫过、挣扎过,但终究还是屈从。
屈从自己心里最原始的诉求,背叛了一个对自己不那么重视的师父,还有一个其实可有可无的兄弟。
想到这里,杜修文很想放声大笑。
是的,可有可无。
后来将这栋宅子买下,已经是他和卓婉婷结婚的多年以后了。那日从公司回来,卓婉婷说要吃烧鸡,他尤记得这条街上有家老字号挺不错。途经此地,正好遇到上一任主人因为破产急于将梦居出手。他想了想,将其买下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青春时候的一点遗憾吧。但是,尽管有了这栋宅子,午夜梦回醒来,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是空荡荡的。
结婚以前,卓文禀和他是盟友,彼此互相仰仗,祝茂自杀后,卓文禀开始防备他了,就如一个垂垂老矣仍老骥伏枥的帝王,哪怕觊觎自己帝位的是自己的亲儿子,也要除之而后快。
别说他只是他的女婿罢了。
可惜杜修文不是祝茂,也不是祝青一,他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当初对付祝茂时,他就留了那么几手。杜修文想得特别简单,如果他得不到华中,他宁愿毁了。
卓文禀输在一个不舍得,还有一个太顾忌。
……
“吃饭了。”卓婉婷在餐厅喊话,杜汐澜“噔噔噔”扶着楼梯跑下来。杜修文在客厅见了,说她:“慢点儿,摔了怎么办?”
杜汐澜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就亲了一口。
杜修文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笑得有点儿无奈,刮了刮她俏丽的小鼻子:“多大年纪了啊,还撒娇?”
杜汐澜在他身边坐了,拍了拍弹性十足的真皮沙发:“爸,过几天就是卓馨姐生日了,你说,我送她什么好呢?”
杜修文笑:“你爸年纪一大把了,哪里懂你们年轻女孩的心思?你自己决定,想买什么就买吧。”
杜汐澜又搂着他脖子嗔道:“我爸看着像三十,哪里老了?”
杜修文:“贫。”
卓婉婷做了一桌的好菜。虽然是千金小姐,她一直都非常贤惠,笑起来也很温婉:“多吃点儿。”
杜汐澜乖巧地扒完了饭。
晚上,杜修文一个人在书房看文件。门响了一下,他回头,发现是卓婉婷,穿着丝质的睡袍,手里端着一碗铁皮枫斗。
“太晚了,你也要注意身体。”
杜修文说了句“谢谢”,端过碗慢慢喝了。他见她还站在面前,不由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抚慰性地叠了叠。卓婉婷虽然四十一了,除了眼角有些细纹外,容貌依然保持地不错,身材玲珑,红色的睡袍衣襟里露出半截雪白的乳/房。
他莫名就来了感觉,手环在她后背推搡了一下。卓婉婷会意,脸有些燥,但是还是顺从地背过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靠背椅摇晃了一下,杜修文解了皮带,掐住她的腰往上抬了抬,很快顶住了她湿润的入口。多年夫妻,默契自然不用多说,唯一有点儿扫兴的是卓婉婷已经有些松弛了。
草草收场,他扣好皮带准备去浴室,回头看见了妻子歉意的眼神,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以示安慰。他向来是个会照顾人的男人,尤其是照顾当事人的情绪。
但若问他有多么喜欢卓婉婷吧?也不。好感是有的,喜欢也是曾经有过的,但那就如旅途中偶然邂逅的美景,会流连,会欣赏,但终究只能在他心里留下那么点浅浅的烙痕。
随着岁月的侵蚀而消磨。
他对她有责任,有呵护,但那不是唯一。
卓婉婷去睡了,他一个人靠在阳台的藤椅里点了根烟。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人却更加清醒了。那些曾经模糊在时光深处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也许人到了中年,都喜欢回忆过去。
纵观他的前半生,从一个双亲故去的孤寡小儿一步步成为华中集团的一把手,可谓叱咤风云,所向披靡。
可是,还缺一点什么。
总有那么点不甘心。
是自己还未来得及铭记就稍纵即逝的青春,还是年少时对他百般依恋而今却恶语相向的人?又或者,当初只是一块顽石,被他一不留神丢弃了,多年后再见,却被打磨成了美玉,陈列在美轮美奂的展览馆里的巨大落差感。是这种惊鸿一瞥后怅然若失的的恍然?
也许是名利都有了,再也没有明确的刻意为之奋斗的目标,心中惘然,少了那么点依托,自然就要去找寻点儿什么。
……
过些日子就是清明了,周梓宁去镇上买了些祭奠用的纸钱蜡烛。夜半,她在工房里雕刻大理石的清明上河图。段梵在外面叩门,她放下手里的打磨机,说了声“进来”。
段梵跨进来,低头一望,叹气:“这都是在干什么?工人干的活,你都抢着干了,看把你这一手弄的。”他捉过她的手狠狠拍了拍灰尘。
周梓宁迅速抽回:“我喜欢自己雕。”她热爱石材,不仅仅作为一个深化设计师,还是一个看料的,一个会自己雕刻的。
这种看着一块完好的石料在手里变成一副画卷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段梵看看那副图,雕地还似模似样的,也没记号,就问她为什么不做,这样盲雕不会出问题吗?
周梓宁白他一眼,指了指手底下调了一般的石料说:“看看这什么料啊?”
段梵蹲低了看,还用手摸了摸,惊讶地抬起头:“汉白玉?你拿这个来做雕刻?”暴殄天物啊。要是报废了,可就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