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恩只是沉默。
如果说朱诺是一颗水蜜桃,弗莱在他眼里就象征着血。他的声音里全是密实沉厚的腥膻气,好似也结缀着浓稠血滴。只要嗅到他的气息,筋膜皮肉从嶙峋骨架上散碎剥离的画面就撞入视野。
菲恩低着头,额发软垂下来,挡住灰淡无光的双眸。
他终于能做到不再发抖了。
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反应,弗莱抬了抬嘴角,又说:
“要是爸爸不再默许你破坏规则,判定你毁约,你就没法知道那个婊.子葬在哪儿了。”
菲恩浑身剧烈一阵。
牙关死死咬合,他瞳孔骤然紧缩,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深处迅速崩解。
“闭嘴。”
他低吼,肺叶急遽抽吸,像有一蓬火星点燃心脏,让血管和神经干烧皲裂。
“闭嘴——”他痛苦地重复了一遍,喉舌仿佛缀着血珠,有股腥热气息从肺叶激涌而上,燎灼得咽部辣疼,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像撕扯着疤痕。
颈项被人猛然扼住,弗莱脸上的笑容依旧纹丝不动。气管挤压变形,几乎要被强硬的力道碾碎。窒息感冲破大脑,仅存的稀薄氧气迅速抽干。
守在门口的两个守卫听到动静,慌忙进屋拉开两人。菲恩被死死按进椅背,生冷的电击棍顶压到脊间,迫使他全身的力气乍然松弛。
他艰涩地喘气,紧攥成拳的右手沉沉坠着。
“林赛刚刚来找过我。”
弗莱顺畅自如地呼吸,掌心抚平揉皱的衣领,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听说你有了个心仪的姑娘?”
菲恩全身一震。
“——想都别想。”
他霍地挣开重逾千斤的钳制,一步撞到弗莱眼前,“不要看她,不要碰她,不要接近她,不然——”
“不然?”
弗莱兀立原位,眨眨眼冲他翘起嘴角,“看来你真的离家太久了,奥兰菲恩。你忘了?连沾到我一根指头你都会觉得恶心。”
仿佛企图验证自己的话,他探出指尖,作势想要擦碰衣领上菲恩的手背。
菲恩立即狠狠抽开了手。
“回去看看你的信封,里头会有一张法院的传票。”
以徘徊在两人之间的音量轻淡说着,弗莱重新整理唇边愉快的笑意,“成为陪审团的一员以后,你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菲恩霍然后退半步,狼狈地大口粗喘着,拼命压抑涌至喉头的呕吐感。
离开蓝森监狱,这份异样感受仍堵在心口。
眼眶是热的,指尖却很凉。他脑中只剩空白,唯独知道自己很不舒服。
他一定要摆脱碰触弗莱时染上的血腥味。
跌跌撞撞走出橡树湾,他机械地跨入车内,沿着马路胡乱行驶。时速很快冲破八十迈,他也浑然未觉。
回过神来,眼前是体状熟悉的宿舍楼。
他拿起手机,指节压抑着发抖,敲出一串数字。
朱诺接起电话的时候,林赛正扶着墙面走出盥洗室。她弯腰捡拾散落脚垫上的手包,按住门把手的那一刻忽然回头,深深地望了朱诺一眼。
她不明就里,嘴唇稍动,正要出声,门已在面前砰然合上。
“朱诺。”
电话里传出菲恩的嗓音,听起来有什么不太一样。
“我在橡树湾。从这里到我家和到你家,是一样的距离。”
他说,“我该去哪里?”
朱诺皱起眉。
转身将地区法院的信函塞进抽屉,她回答:
“要是你想来,那就来吧。”
她的尾音还没完全结束,菲恩已经说:
“开门吧。”
朱诺满心疑惑,刚一打开门,就看见菲恩站在门外,满身都是城市夜晚冷冽的气息,暗金发间氤氲着一点汗湿潮意。
引起朱诺注意的,是他脸上的表情。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态,一次也没有。那是一种新鲜滚烫的恐惧,宛若沸水上腾冒着的猩红烟气,像是隐藏着深切见骨的痛苦,其余强烈到不容忽视的情绪也熔融崩毁着,却因过于复杂而难以解读。
他薄唇细微翕动两下,哑着嗓子慢慢道,发声间杂着闷弱的鼻音:“我很难受。”
他垂眼,身侧的五指略加收紧:
“我突然想见你,我必须得见你。”
他的语速骤然变快,呼吸也急促起来,“我一直在想你,满脑子都是你。”
下一秒,朱诺被用力按进怀里。
“只要在你旁边,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他就在她耳边,语声轻淡有如梦呓,又好似一声恍惚的叹息。
他倏忽将她拥进怀里,手臂收紧,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气。
然后他倾身吻了下来。
朱诺浑身僵硬半秒,自暴自弃地放松背脊,十指没入他发间。
对她而言,他始终只是个头发浓密、眼神明亮的年轻男孩,行为举止偶尔有些古怪,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总爱围着她转。
他的指腹因长期高强度运动磨损得稍显粗粝,穿过她直垂的长发紧贴着发根抚触。他额头抵着她,呼吸短促缠乱,眼与眼对撞着,目光专注而清淡,半透出若有若无的……
依赖。
这依赖来的莫名其妙,但她不排斥,反倒觉得很温柔。
眼前是他绒密的眼睫,腰上是他灼烫的掌心,唇间是他薄削的嘴唇。
空气像是焰堆里燃卷的柴草,连最后一丝润泽水分都蒸发枯涸,满溢着烟熏火燎的喑哑热感。
他的吻技青涩又笨拙,只会浅尝辄止地含着她饱满的下唇,跟他兄弟会成员或者橄榄球队四分卫的身份都不大相称。
这个拥吻来的猝不及防。起初霎时间迟滞的僵硬感过后,朱诺垂着手格外安静地等了他一会儿,后来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
他太高了,因而她垫起脚,双臂勾撑住他的后颈,舌尖撩开咬合的牙齿一路深入,夺走他口腔和肺叶间的所有氧气。
他很烫,也很甜,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学习能力。他先是震惊又困惑地眨了眨眼,接着灰沉缄默的瞳膜间隐约冒出侵略性,反守为攻缠住她的舌头,还得寸进尺地吮舐过齐整齿根。
房间里的灯早就熄灭了,门又被他反脚扣上。唯一的光源被隔绝在外,室内愈发闷窒浮躁。
他在身前,那么静,那么近。坚实有力的手臂随意一托,便轻而易举将她带离地面。双唇短暂分离,她在黑暗中喘着气,身体被蓦然高举,致使她只能用两手撑着他的肩膀,低头时下颌碰巧摩碰过挺直的鼻梁。
鼻端浊重的吐息积留在颈窝,激起温润和痒热。
“你想留下么?”她问。
“嗯?”菲恩含混地应了一声,仓促亲吻她脖子薄润凉滑的皮肤。
她双目稍稍眯起,被潮软的舌尖舔得挺舒服,一只落在肩面的手掌攀浮上去,握住一簇汗湿的暗金短发:“你今晚要不要留在这儿?”
暖气徒劳无功地烧转着。冬夜微寒,烘衬得他眼神越显滚烫。
“我想。”他低低说。
“我是说——”
朱诺想了想,出言解释道,“留下来做点什么。”
等到他明白她话中的深意,这一记亲吻突然有了实质性的重量。
“我不想。”他胸口激越起伏,眼睫跳动着,语气沉坠下来,“我什么也不想做。”
...
...
☆、9.第九章(修)
那之后的两天,朱诺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起他。
也许是当时天色太暗,也许是气氛过于暧昧旖旎,菲恩的话里捕捉不出语气。他说得不太委婉,然而也算不上粗鲁,比起简单拒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
他真是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甚至当坐上车的前一刻,她还悄悄低头,瞥了眼通讯录里那个名字。
曾经在手机里,他的备注只有一个姓氏——菲尼克斯。每当接到他的电话或是简讯,这个姓氏都隐约带来一种异样感受,仿佛一种高高在上的疏冷矜持。后来她一时兴起,在前面又加上一个“奥兰菲恩”。
她关了机,将手机递给前座的法警。
陪审团成员在开庭前必须完全与社会隔离。他们被分配的酒店位于凤凰城中心城区,距离法院不过五分钟车程。填写了信息单后,朱诺领到单人房间的磁卡,又被告知明天将会接受安排与检察官和辩方律师见面。
紧接着,她被交予了一张安排周密的时间表,和一份牛皮纸档案袋。
时间表上,饮食起居的区间被严格划分,陪审员的一切行为都必须遵照表单的排定,直到庭审结束、陪审团做出最终裁决。
他们相互之间可以自由交流,与外界的沟通却受到限制。
朱诺叠起表单,在电梯前站定,余光投向手中标示着敏感信息的纸袋。叮地一响,电梯门向两侧开启。她抬起视线,第一眼就看见正中央笔直站着的菲恩。
这是那场无关紧要的对话结束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菲恩的神态纹丝不动,灰眼睛里隐有涩感。他就这样望着她,隔过电梯内外明暗交织的界线,嘴角的线条不太明显地紧绷起来,然后向内侧退避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