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沉定说道,“同时,我会联络检察官,以获得减刑为条件,换取弗莱对菲尼克斯家族罪行的供述。”
“那……”
朱诺问,“艾薇呢?”
话音未落,心下却已得到答案。
另一端,键盘摩挲的声音减弱,路德维希吐露的字句更加明晰:“我们不能肯定艾薇——”
“乔治死前那晚告诉我,弗莱承认自己参与过针对一个纽约女警官的谋杀*。”
朱诺咬着牙,说服自己克制住过分激越的情绪,“还不能确定么?”
“关于艾薇,你连间接证据也没有找到。”
路德维希说。音调终于出现转折,明显地低缓下来,“乔治也不可能出庭作证了。”
“你很谨慎。”
收不住话语里的讥诮,朱诺的嘴角几乎冻住,发声不再连贯,“有时候谨慎过头不是一件好事。”
他秉持一贯的保守妥当:“但也绝对不会是一件坏事。”
“做国际刑警时间不长吧?”
她讽刺道,“这是你经办的第一桩大案?”
路德维希并未被她激怒。
“你看人很准。当初我想招你做线人,也是基于这点考虑。”
“你现在是我的上司,我很清楚。你犯不着再三提醒我这一点。”
朱诺不耐地说。
路德维希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将菲尼克斯送进监狱,不管以怎样的罪名——”
朱诺截断他接下来的长篇累牍:“所以哪怕艾薇也是他的受害者,还是不能提起诉讼?”
“我们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捉襟见肘,增加一个并无实质证据的艾薇,对起诉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给对方留下把柄。”
一语至此,他奇异地静默片刻。声息还在,只放得是更轻了。
朱诺等待着。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不久后,路德维希继续下去:
“……而且,艾薇死在纽约,本州法庭无权审理她的案件。”
舌尖很涩。
先是尝到苦,苦到最后泛出酸味,连声带也麻了。
她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句末不带疑问的上扬,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
“你早就想到艾薇死在纽约,她的案件不可能在凤凰城宣判——但还是用她作诱饵,哄骗我替你干活,是不是。”
“……是。我很抱歉,但这是唯一的方式。”
就连他的道歉也像一行规整打印的字母。没有热忱的恳切,但也绝对不是冷,而是一种削除了温度概念的语言。
“什么方式?伸张正义的方式?”
朱诺感到荒唐,“弗莱该为自己的哪些罪过受到惩罚,应当交由法律裁决——而不是地检办公室,更不是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出言。
他们屏息抿唇,在无声中相互对峙。
到最后,路德维希先开口:
“法律从来都不是用来维护正义的。世上早就有道德和习惯来约束行为,规范责任。法律存在的意义,首先为了维持社会沿着制定的轨迹正常运转,在这样的前提下,适当地确保公平。‘适当’一词,是一个具有弹性的空间,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就在这里面相互争辩。而‘公平’一词,其实也无非是一个主观的概念。”
朱诺不说话,呼吸也止住了。
嘴里积热,齿根烘得像是发了烧,牙髓神经肿痛抽跳。
“没有绝对的正义,只有相对的公允。在这个时候,在凤凰城,让正义和公允得伸的最有效途径,是给他们一场审判——无论以怎样的罪名,只要能送他们进监狱,好让他们将停止犯罪行为当作筹码,赚来监狱里舒适的私人监房、甜点下午茶、底层罪犯的崇拜之情、和每天多几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他说,气息均匀,“你是一个法学生,应该比我更了解。”
荒草烧完,还有余烬。飞灰焚尽,只剩下空白。
“的确。”
朱诺说,“至少现在我了解了。”
路德维希:“这样很好。”
朱诺甚至能想象到他冷静颔首的模样。
如同拼尽全力挥出一拳,击碎了浮冰,自己也跌入深海。四面八方都是水压,喘不过气来。
“路德维希。”
她哑声说,“别再指望——”
倏然停歇,她急促地抽吸,像是溺水的人。
“我知道。”
路德维希接过话,“你不会再联系我了。”
即便如此,他的话语中也不见任何情感波动,连发音也一蹴而就,没有多余语气。
砰然一声猛震,话筒砸进号码键旁边的凹槽。
出了电话亭,迎面而来是一团醺热的雾浪。与其说是风,倒不如说是空气在改变形状,推挤体肤。
朱诺回到宿舍。疲惫地蜷坐进地毯,她望定对面露西的床位。
将纹有艾薇名字的手转了个面,用另一只手灵活摸烟,眼也不眨地点燃。
烟嘴才进到口中,她急迫地猛吸一口。
太久没有真切将烟气抽进肺叶,竟一时承受不住激辣的刺激。嘴唇紧紧并着,把一连串急咳压退喉间。
过了一会,终于慢慢适应。
她歪倒在床脚,衣服也没换。拿起手机,注视屏幕上来自菲恩的短信,停了一停,又放回原处。
细火沿着烟纸烧上来,即将烫及手指的时候,在滤嘴边缘熄灭。
大脑放空,耳侧嗡鸣。
在某一个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瞬间,她睡着了。
翌日清晨,菲尼克斯家出资筹建的环保宣传馆施工现场,一名建筑工人从沙土堆里挖出了半截残肢。
鉴证人员很快到场,警戒线被拉了起来。不出半小时,日头还未完全升起,残存的肢体多数被找到,根据撕裂的缺口拼凑成形。
与此同时,警方在干涸的水泥桶底部发现一条领带,黯灰色哑光布料,银线针脚紧缠密匝,绣成一个名字——
奥兰菲恩.菲尼克斯。
...
...
☆、36.更新
审讯室里,灯光刺冷,似乎有实质地扑落面容,激起细密的丝麻。
菲恩仰着头,颈线间凸出的血管青蓝交错,鼓跳着撑起白皙皮肤。
他紧闭双目,眼前顷刻蒙起一层红雾,仿佛还有微毫灯光透过来,打出不均匀的色块。
头稍稍往侧面一偏,色块也跟着左右漂摇。
有人推门进来。
菲恩听见动静,但是没有睁眼。
声息的深度和频率也稳固不变。
“死者露西·霍恩,二十岁。生前遭受过极端暴虐的侵害与虐待,身体被拆解成五段,其中有两段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切下来的。”
很粗糙的喉音,不够平整顺滑,听起来跟猕猴桃干瘪的褶皮一样。
对方用上了挖苦的腔调:“怎么,你们兄弟会的人都喜欢这样找乐子?”
意有所指地结束一句指责,唐纳德以警探惯有的目光审视菲恩。
他有张漂亮脸孔,无疑能轻易引来异性侧目。身型高大匀称,宽肩窄腰,每一根线条都蕴满力感,富有显而易见的侵略性。
自古以来,擅长耍花招诱骗女性的连环杀手,多半都是这样的类型。
然而那些人不一定会有这样无害的眼睛——唐纳德睨住那双灰眸,一时之间无从鉴别,他温顺的气质究竟来源于真实自我,抑或只不过是伪装的假象。
因为双目紧闭,菲恩看不见他探究窥视的眼神。
嘴唇不易察觉地颤动,凉气抽进齿间,有点酸浮。
“不是我。”菲恩低声说。
“据调查,你在和死者的室友约会。你就是这么认识受害人的?嗯?”
唐纳德警官靠坐在桌台上,倾身近距离盯住他并阖的双眼,案情文件卷成筒状,漫不经心锤击手心。
他把文件展开,接着往下读:“死者的室友名叫朱诺……皮尔斯。怎么又是她?”
听到这个名字,菲恩倏然张开了眼。
瞳仁原本只是霾云般沉寂的灰色,渗入强光后奇异地显得透明,像两颗滚落大理石表面的玻璃珠,经由磨洗脱去棱角,潮润而又坚硬。
“不是我。”
他的声音恳切,看进对方的眼睛,“也跟她没关系。”
被手铐桎梏的双腕顶在一起,掌心握了又松,里面全是森冷的汗液。
唐纳德警官从喉管深处嗤笑出声,将手中资料翻过一页。
“你也姓菲尼克斯。如果我没记错,你那个哥哥曾经被起诉过谋杀、虐待、非法□□和侮辱尸体。”
他几乎压抑不住话中讽刺之意,“你家遗传的基因里,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
这一次,菲恩没有否认。
眼睑失去提力,慢慢垂了下去。
他在嘴里悄然咬紧牙关,腮骨跟着突起一块。
“或许吧。”他说。
然后无论唐纳德如何侮辱咒骂、威胁引诱,他再没吐露半个音节。
笃笃两声脆响,警监在审讯室外敲了敲单向玻璃。
唐纳德啐了一口,从一言不发的菲恩身前经过,动作粗暴地破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