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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角色 (三十三)


明芝见他的样子,便知他并不知道徐仲九牵涉在内。她低头拿着杯子只顾喝茶,突然觉出了势单力薄:她自己尚需依赖他人羽翼生存,无法庇护想保的人。
徐仲九再可恶,她仍想他平安。

第九十二章

李阿冬连做了几天噩梦,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人夺路狂奔。路的尽头来得很快,那人无声倒下,血喷出来。但还没死,他爬了一段路,是长长的一条血路,灰白的梦境中唯有这点着色,触目惊心。
每当梦到这里,李阿冬便醒了。屋里不是寂静无声,宝生睡觉打呼,偶尔还吧唧嘴。
宝生和他娘苏北过来的,大灾之年随大流南下到了上海,要不是太太,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棚户区过讨饭的日子。李阿冬静静看着天花板,他出身要比宝生好得多,家里有一点田。可惜有后娘就有后爹,原本他是李家的长孙,田和房子将来都是他的,穷归穷,一口饭还是有的。
虽然被宝生欺负,但李阿冬对自己从家里跑了出来这事从没后悔过。娘待他不是顶亲,可也没亏待他,吃的穿的样样张罗,还给他零用。
他不会叫娘白养,将来……等以后发达了,他会回报给娘。
对一个孩子来说将来时远时近,李阿冬想到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就觉得将来遥遥无期。可自古英雄出少年,太太满打满算最多比他大六岁,已经是有钱人,养得起老老小小数口人。
太太是做什么的,李阿冬已经从娘姨含含糊糊的话里听了出来,他不但不怕,反而心想难怪一个大小姐住得起这么一幢好房子。明芝对吃和穿不特别讲究,可娘姨拿着充足的家用,当差特别用心,把这个家收拾得十分舒适。李阿冬在这里开了许多眼界,跟刚出来时想法又不同:为了那点旧屋烂瓦后娘拿他当眼中钉,等将来他赚了大钱,要教后娘知道他的厉害。
这段时间李阿冬不声不响刺探宝生的行动,悄悄跟了去看他在做什么,没想到在刺杀现场看到了先生和太太。先生没穿衬衫西裤,中式裤褂又戴帽子,遮遮掩掩只露出半张脸;太太也跟平时不同,扮作个男性职员模样。然而李阿冬眼尖,老远就认出他们。
杀手们朝卢家父子开枪,太太朝先生开枪,先生又朝杀手开枪,现场乱成一团。李阿冬不明所以,但吓着了:在有些人眼里,杀个人和杀只鸡没啥不同。
上海滩永远不缺青皮光棍,打打杀杀多威风,有钱时吃喝玩乐,反正大上海花钱的地方多的是。后来,他们大半死在马路上,小半带着伤黯然退场,为避开仇家逃到乡下过余生。娘姨说的时候叹了口长气,有多少能做顾先生?她剩下半句没讲,哪怕是顾先生,又能保得住一世如此?鸡吃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守好自己的本份才是真。
那天李阿冬吓得腿都软了,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逃出两条街。
宝生肯定不怕。李阿冬知道,宝生回来和太太关起门讲了很久话,一定是替太太做眼目,也难怪太太对他另眼相看。
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李阿冬默默叹了口气。他想发财,但又怕死,怎么办?
要是宝生晓得李阿冬一番心思,肯定笑到岔气,做梦!生来一条穷命,还捏在手里不肯卖。如果是明芝,也许会联想到自己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不过也就是一念闪过,该想的她从前已经都想过。
不过无论宝生还是明芝,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小东西还藏着那么多心思。到天亮,李阿冬爬起来,帮忙扫地、准备早饭,然后就着油条喝了两碗热粥,吃完拎着书包去上学。他是插班生,年纪比别人大,功课比别人差,需要加倍用功才跟得上。
出了巷子李阿冬被人碰了一下,书包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看到对方的脸,顿时连书包也不敢捡,规规矩矩叫了声先生。
徐仲九还是一身粗布裤褂,一顶乡下人的帽子。他像在赶路,歉意地点了点头,脚下停都没停,转眼人影消失在另一个巷子。
李阿冬全身僵硬向前走,等上了电车才敢回头看,和徐仲九相碰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
“走你的。”刚才徐仲九低声说。
李阿冬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腰间,那里硬梆梆的有封信。他不笨,知道那是徐仲九给明芝的。
最好的做法是直接交给太太,但李阿冬跟吃了豹子胆似的,偷偷拆开了信。他做了许多天糊洋火的活,有足够的信心不会露馅。就算被发现,他也可以说不小心把信掉进了水里。
反正只要不误先生和太太的事,给他知道信的内容也没有大碍,太太不也经常和宝生商量各种事。李阿冬理直气壮地想。
纸上只有一个地址。
明芝几乎用一秒就懂了,那是医院,徐仲九叫她去灭口。
而李阿冬则想到晚上才认定:先生不方便出现在家里,约了太太在医院见面;为什么约在医院,说不定先生受伤了。比起太太,李阿冬更喜欢先生,他打心里希望太太快去见先生,但太太迟迟不动,丝毫没有出门的打算。
李阿冬心里直犯嘀咕,城市里的女人跟乡下就是不一样,男人叫都叫不动。要是在自己家,哪怕后娘使坏,当面可从来不敢违背阿爹。当然他也没忘记,太太既然敢向先生动手,就不会怕先生。太太和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可连明芝都无法解答。
徐仲九啊徐仲九,你出了一个难题……
然则,她终究没办法不帮他。就当是最后的礼物,明芝还是下了决心。

第九十三章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最初的愤慨已过去,多方势力借卢先生当街被杀各自着力以达到自家目的,谴责、申明满天飞,反而没人认真看管被抓的杀手。事到如今也只有卢小南还紧盯着凶手的证词,指望抓到未落网的头目,以将指使者的真面目公布于众。
他是这么想,然而事情并不如意。巡捕三天两头跟他讨烟抽,见没什么油水,懒洋洋的出工不出力,对他的要求推三阻四,推说不能性急,哪怕审问也要待伤好才能进行。
卢小南心知必定有人在背地里弄鬼,但家里没有可以出来说话的长者,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根本不在别人眼里,也只能自己多跑几次医院,努力利用差点被灭口的事激发凶手的同敌心。
这天中午他提着一盒点心又去医院,因为上午刚卖了家里的房子,手头宽裕许多,所以另外包了一些银元准备打点。谁知快走到病房门口,仍未见平常那个似睡未睡的巡捕,卢小南暗道不好,上前推开房门,果然里面空空如也。
“噢,那个人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当场死了。”护士告诉他。
“不可能!”卢小南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凶手身强力壮,怎么可能得急病。
护士知道他是谁,也颇为同情眼前的少年,可事情就是如此,她安抚地劝道,“杀人偿命,老天要收,谁也逃不过。”
“可是,可是……”卢小南说了两字,面颊发痒,他用手背一抹,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满面是泪。护士拿出手帕塞到他手里,看了看周围轻声说,“医生也说奇怪,但事已至此,还是算了。”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好好过日子,相信一切自有天意。”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卢小南抓着手帕,茫然站在原地,只觉身边人来人往,却无一人可以依靠。
明芝停下脚步,走进小店要了碗馄饨。从医院出来前她已换掉一应衣装,此刻便是标准的女学生模样,半旧不新的衣裙,白袜布鞋。
用手帕慢慢抹过筷子,她头也没抬,声音飘在齿间,“尽如君意,尚有何事?”
徐仲九仍是中式裤褂,毛茸茸的一层短发,跟跑腿的伙计似的。他叫了两个饼,就着热水便是一餐。
“跟我走。”
“去哪?”
“山里。”
“去了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了,“受训。”又补充道,“也可以工作,做后勤。”
“多谢。我不走。”
“由不得你。”
“是吗?”
视线一触,他带着几分森然,她却含着微微的笑意。他掉过头,突然想起顾先生取笑他的话,翅膀硬了管不住了,如今用在她身上也是恰当。
“我这一走,没有三年五年回不来,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他不想表功,然而不说不行,“别以为你现在本事大了,结交的人也多了,这摊浑水要不是我暗地替你兜住,前头那些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一桩桩一件件,虎视眈眈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谁不想捞肥肉,柿子选软的拣,她女流之辈想立足谈何容易,“顾先生不是可靠之人……”
明芝只是不语,他的怒气猛地直蹿,“不走也得走。”
视线相碰,她还是一派悠然,大有请他放马过去的肆无忌惮。
硬的不行来软的,“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许久没有出声,正当他以为她今天不打算说话的时候开了口,“我在这里等你。”
“你不怕……”
她打断他的话,“不怕。”
“要是我不回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冷冷淡淡清清楚楚。语声刚落,明芝一把掀翻方桌,尖声叫道,“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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