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拿砂锅焖着汤,盖着锅盖的锅里烧着水,苏南在“笃笃笃”切菜。
他立在厨房门口,拿着烟,很慢地抽。
苏南回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没事。”
站着,看着她。
“有油烟的,你出去等。”
仍说“没事”。
直到一支烟抽完,才转身出去。
晚餐,老鸭汤,剁椒虾皮小白菜,荷塘小炒,清炒虾仁,冰糖南瓜。
苏南乘上两碗米饭,又去拿两罐喜力。
一蔬一饭,味道清甜可口。
越发显得啤酒凉,入口尤为苦涩。
吃完饭,陈知遇先苏南一步去洗澡。
他坐在马桶盖上,又点一支烟。
活到这个年岁,不习惯把离别搞得过于伤感,然而吃完饭时,数度难以忍受。不是不想撇了筷子,放下点儿身段,让苏南别去了——他赚得钱她下辈子都花不完,何必要在他三十五岁的这关头,再让他遭受一段离别?
浴室没开换气,很快就一股浓烈的烟味。
还剩半截,灭了。
起身脱了衣服,放水洗澡。
响起敲门声。
陈知遇关上花洒,听浴室门外苏南轻声问:“我拿点儿东西,可以进来吗?”
陈知遇应一声。
浴室门打开了,苏南立在门口,没进来,目光看着她。
这体验有点怪异,他一丝不挂,她衣冠整齐。
“拿什么?”
苏南摇摇头,微微偏了一下头,把浴室门关上,“哒”一声,锁上。
顿了一下,就朝他走过来,边走边脱衣服。
他无意识的,一下又把花洒拧开了。
热气腾腾,朦胧之中,苏南已经走到他面前,把身体靠过来,轻唤一声:“陈老师……”
*
窗帘被风掀起来,又“啪”一下,拍在窗框之上,有很细微的风声。
灯亮了彻夜,很快天就快亮了。
陈知遇手指绞了苏南的一缕头发,“回来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苏南愣一下。
浅黄色灯光将他墨色头发的发尾,染出点儿暖色的调子。整夜的欢爱之后,他神情有一点倦怠的懒散。
“……想在安静一点的地方定居,大学城公寓这样的,就可以了。”
“还有呢?”
“嗯……”苏南偏头想一下,“想有个院子,种一棵无花果树——我喜欢《怦然心动》。角落里架蔷薇架,可以爬到窗下,开花的时候,很香。还要种一棵枫树,我喜欢小时候槭城满城红艳艳的叶子。如果院子有野草,不要铲了,就随它去长。栅栏下面放一个小盆,每天早上添一点猫粮,让野猫自己过来吃……还种一点猫薄荷吧?然后……”她顿一顿,想一想,又补充,“最重要的是……”
陈知遇看她。
苏南抬头,“……春夏秋冬,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陈知遇心里一紧。
苏南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膛,听里面很有力的心跳,“陈老师,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尊重我的选择。”
沉默片刻,听见他低哼一声,“别臭美,我是嫌你在我跟前碍眼。”
苏南也不争辩,低着头说:“……我很快就很久不会碍你眼了,很久很久……”
陈知遇沉着脸,“……你是不是讨打?”
半晌,没听见吭声。
伸手把她头抬起来,就看见眼里蓄了将落不落的泪花。
“……现在知道哭了?”
“没哭……一个虫子撞进我眼睛里了。”
“哦,那怎么不撞我眼睛里?”
“你眼睛比我小。”
陈知遇:“……”
这一夜有月。
他们彻夜未眠,东边的靛青天色裁出一线暖光,两人起床,吃早饭,开车去机场。
飞机从崇城国际机场起飞,到香港转机,再在约翰内斯堡转机,然后抵达马拉维首都利隆圭。
清晨,整个机场已是人潮如织,进口出口,白人黑人……繁忙熙攘。
办完登机和托运,陈知遇将她送至安检口,嘱咐:“起飞到达,都跟我说一声。”
“嗯。”
“遇到不懂的,给我打电话也行,问机场工作人员也行,别一人瞎琢磨耽误时间。”
“嗯。”
“注意安全,遇到有人搭讪,提高警惕。”
“嗯……”
絮絮叨叨的,没忍住,嘱咐了一大堆。
抬腕看手表,“你现在去安检,到登机口休息一会儿,赶早不赶晚。”
很迟疑的一声:“……嗯。”
陈知遇把她随身背着的行李包递过去,“进去吧。”
苏南接过,拿上登机牌和身份证,脚步一顿,往安检口走。
走两步,又回头。
陈知遇白衣黑裤,一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注视着她去的方向。
排进队伍,再回头。
陈知遇还是那样站着,看着她。
酿了一整夜的,不舍、难过和惶恐,骤然潮水一样的涌上来。
她飞快奔出队伍,又几步跑回陈知遇跟前,扑进他怀里,一把将他抱住。
“陈老师……”哽咽,直至泣不成声。
陈知遇按着她后背,抬腕又看了看时间,还够。
拽着她手腕,一直拖出大厅。
外面晨风裹着热气扑过来,车流人声鼎沸。
陈知遇把她整个圈在玻璃外墙与手臂之间,拿身体将来往行人的视线彻底挡住,给她这暂时脆弱的一方角落。
苏南捉着她衣襟,指节都快泛白,“陈老师……”
“再给你哭十分钟,然后去安检。”
“我……”
陈知遇看着她,不舍,却也不得不心硬如铁,“到这份上,你要是敢说一句不想去了,今后就别见我。”
苏南紧咬着唇,眼泪啪嗒往下落。
陈知遇把她紧攥的手捏过来,抵在在自己胸膛上,“记得我说的吗?线在这儿。”
苏南飞快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苏南崩溃的情绪,又渐渐绷回来。
陈知遇看一看时间,掏出纸巾,把她脸上泪擦干净,伸出一指竖在她眼前,“不准哭了。”
苏南死咬着嘴唇,点头。
陈知遇收起手臂,一手插进口袋,笔直站着,“你自己去安检,我不送你进去了。”
苏南看着他。
“去。”
她抓紧了背包的袋子,静了数秒,一闭眼,再睁开,后退一步,“再见!”
生怕勇气一生即灭,她飞快转身,向着大厅门口飞奔而去。
陈知遇顿了一会儿,提步,往门口走去。
那一道身影,已经汇入了排队的人流之中,瘦弱的一道身影,随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
终于,她把登机牌递上去,走进了安检门,彻底看不见了。
陈知遇垂眸。
立了片刻,离开航站楼,往地下停车场去。
在车里,他点了一支烟,很慢地抽完了。
把两年以来的时光,在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
最后的定格,是那一天荒烟蔓草,他背着她,满天星斗。
昨晚,琐碎繁冗,说了很多事。
苏南捏着他手指,“很小的时候,读三毛,她说,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撒哈拉。”
“……我呢。我想你的时候,南山终年落满雪花。”
第49章
你早晨的咳嗽我听见了,你醉酒后的呢喃我听见了。你说最好下一场雪,把这人世埋个严实。
——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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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次转机,颠簸,苏南抵达利隆圭机场时,整个人已经累得散了架。
h司驻利隆圭办事处派了人来接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的样子,戴一副眼镜,穿一件藏青色的polo衫,额上有抬头纹,见了苏南便热情打招呼,十分随和。
这人叫何平,是苏南在这边的直接主管。
何平开一辆半旧的白色吉普,车落了很多灰,很久没洗过一样。他把苏南的两个行李箱往后备箱里一放,开车往市区去。
何平把自己手机丢给苏南,让她拨电话给家里报平安,“一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去办当地的卡。”
“……国际长途,贵吗?”
“这儿还挺贵的,你挑重点讲,”何平笑说,“宿舍有wifi,我们一般跟家里语音视频。”看苏南还有点儿茫然,又补充一句,“00加国际区号,再拨电话号码。”
“我可能要打两个。”
何平笑呵呵说:“逗你玩儿,随便打。我们每个月有通信补贴,不差这么两个国际电话的钱。”
车窗外稀树草原飞略而过,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整条路上,人烟稀少,车更是见不到几辆。
苏南把长长一串数字输完,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喂”。
眼眶一热,别过脸去让风吹着眼睛,“陈老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