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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点,陈知遇往调研群里发了条消息:分享地址签到。
挨条挨条消息蹦出来,陈知遇对着名单一个一个核对,最后……
没苏南的。
翻出跟苏南一组的刘老师课代表,拨了个电话,刚“喂”了一声,那端便传来课代表泫然欲泣的声音:“陈老师,我联系不上苏南了!”
心里一个咯噔,按捺住情绪问详细情况。
课代表说两人约定了6点在镇上碰头,再坐出租车一道赶回市内。6点没等到人,给苏南打了个电话,没人接。等到6点半,这回干脆是暂时无法接通。她心里没个主意,一边打电话一边等,等到7点,正打算跟陈知遇汇报这件事。
陈知遇飞快往表单上瞥了一下,记下地址,安抚课代表:“你现在镇上找个正规酒店住下,不要乱跑。”
安排好课代表,又给村委会拨了个电话。村委会说是苏南6点半到村委会去了一趟,给付了酬劳,之后人就走了。
陈知遇在群里嘱咐各位同学晚上留在酒店不要随意外出,自己迅速下楼取车,开往g镇。
天已经黑了,沿路大片空旷的田野,黑暗之中,几星灯火。
40分钟,陈知遇抵达村委会,然而村委会已经下班,黑灯瞎火。
路旁稀疏立着路灯,好些已经坏了,成群飞虫聚在光下,嗡嗡地往灯泡上扑。
下了车,捏着手机,沿道路缓缓往前,视线扫过黑沉的湖面,森森树影,还有风里摇晃的芦苇杆。
“苏南!”
四下空旷,风声略过耳畔,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喊。
心急如焚的滋味,算一算,已有多年未曾体会过了。
人生何来绝对?
只有你以为每一次已准备好时,猝然发生的意外、惊喜、机遇。
人不是靠着点儿“不可预料”,来给自己平庸无趣的生活增添注脚么。
左边田埂上一道灰蒙蒙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脚步一顿,喘了口气,向着那儿喊了一声:“苏南?”
片刻,怯生生的,“陈老师?”
杂草绊着裤脚。
狂奔而去。
苏南赤脚坐在田边,手臂上,裤腿上,半边身体全裹着泥水,手里捏着一支同样泥糊糊的手机。
她目光有些失焦,在陈知遇停在在自己身旁时,才渐渐清晰起来,笑了笑,“陈……”
陈知遇目光沉沉,隐隐似有怒气。
她不自觉敛了笑容,急忙解释:“手机掉进田里……哦,问卷……”她往旁边书包瞥去一眼,“问卷没事……”
“你没带脑子?”
一怔,片刻,有些无措地别过目光,咬了咬唇。
手指上的泥快干了,轻轻一抠便落。
陈知遇喘了口气,好半晌才压抑住火气,“站不起来了?”
“脚崴了。”
他蹲下身,把她腿扳过来。
她不自觉缩了一下,“都是泥……”却被他抓得更紧。
脚踝被他握住,微凉的手指轻轻用力,“这儿?”
她“嘶”了一声。
“怎么肿这么厉害。”
“嗯……田埂土松了,我急着回电话,没注意,一踩上去就往下滑,脚陷进泥里崴了一下,不知道踩着什么,脚掌也疼……还好水里没蚂蟥,我最怕那个了……”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乖乖抿住嘴,“哦。”
陈知遇把她腿抬起来,摸出手机照着,往脚掌心看了一眼。
半干的泥混着半干的血,半指长一道伤口。
“不知道喊人?”
“天黑了,等了半天没人。我看见您的车过去了,喊了,您没听见。”
他火气撒不出去,嘴上越发不饶人,“你怎么不顶个斗笠直接下田插秧呢?”
“……”
“不知道早点往镇上去?你同学等你半天,你没点集体意识?”
她闷着头,没敢辩驳。
他把自己手机往口袋里一揣,一看她手里还捏着一支,“……”一把夺过来,也往口袋里一揣。拾起旁边地上的书包,往她肩上一挂,背过身弯下腰,“上来。”
她愣着。
他不耐烦,“快点!”
苏南伸出手臂,攀着他肩膀,微一使力,爬上他的背。他颠了一下,稳稳背上,踏着荒草,往路上走去。
头上漫天星斗,田里栖着虫鸣。
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想这一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第12章 (12)流水
时间里,季风一目十行读乱我的字句。我不敢想象在长长的一生里,我的足音能否铿锵。
——简媜《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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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空旷寂静,连树的影子动一下,声音都格外清晰。
陈知遇脚步平稳缓慢,脚踩过野草,窸窸窣窣。
呼吸、脉搏,随着他的步伐,两人逐渐落入了一样的节奏,一时分不清彼此。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视线越过他头顶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的槭城还不是现在的槭城,满城青枫,流水十里,驳船栖在岸边,月光下,谁家阿妈端了木盆去河边浣衣。
她被父亲背在身上,从这一棵枫树,走到下一棵枫树,她跟着父亲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谁?于是改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门前开着碗口大的牵牛花,年迈的黄狗趴在狗尾巴草上打呼,父亲的背是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又稳稳当当。
南南,以后争气,不要再生病,害你妈妈担心。
南南,念书要学你姐姐,再机灵点……
“陈老师……”
陈知遇脚步一顿,“嗯?”
“……您真像我爸。”
“……”陈知遇被气笑了,“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
背上的人就一丁点儿重量,比他预期得还要轻。那天在河边抱她时就发现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里却没有软弱只有抗争,以及,无声的抗争——面对他的时候。
“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就预备在这儿坐一整夜?”
“……不是正打算起来去村里找人么。”
“全班都没出问题,就你一个课代表出问题。”
“……课代表要发挥带头作用。”
陈知遇差点笑呛住,“带头给人添乱?”
苏南不吭声,埋下头,悄无声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极好闻的气息。
只给您添乱。
“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跟你导师交代?”
苏南一怔。
一句话,就把她轻飘飘的幻想一下拂灭,像人一把扯断蜘蛛网那样轻易。
她小声的,“……对不起。”
他没话说了。
气已经气过了,只剩下心有余悸。
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几乎不跟人发展出任何关涉到离别就极易惆怅的关系。知冷知热之人,三两个够了,剩余都是点头之交。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过的是“无常”二字。
然而他这傻学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如果平日里对她诸多种种“欺负”皆是造下口业,那此时此刻此情此情,自己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报应。
“长这么大,就背过我三岁大的外甥女儿一人,你觉不觉得荣幸。”
“您是拐弯抹角说我跟小孩儿一样,我听出来了。”
陈知遇:“……”
“陈老师。”
“嗯?”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参天古木的剪影,“往树上绑红布条,是这儿的习俗吗?”
“树是神树,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树上绑红绸,设案进香。”
“这儿应该有神明镇守吧?”
“山野之间,性灵之物都算是神明。”
“……太好了。”
“怎么?”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个坟包,怪吓人的。”
“……所以这就是你刚刚掐我肩膀的理由?”
背上的人笑出声,笑声脆生生的好听。
他将她往上颠了一下,“腿别瞎动!”
“哦。”
陈知遇有时候觉得,自己甚至不比门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树活得更有意思。
老树年年岁岁立在那儿,几十年风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众生的故事。
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命被静止在了某个节点。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杂的俗务,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阳,每一年春生冬灭……
他像是变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动的钟表,指针从12又回到12,轮回无尽。
他拥有一切,唯独再也没有故事。
山野之间,万事万物,皆有性灵,皆是神明。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此时此刻,未知在脚下一路延伸,那点儿隐而不敢发的焦灼与恍惚,渴望与惶恐,确确实实,就是每一段故事开始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