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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喜欢被你浪费 (岁惟)


他的家人早已在那边准备好接应,他们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一步步将治疗计划进行下去。好几次病床上的聂非池在伤口感染中九死一生,她看见他一向矜持优雅的母亲伏在聂父肩上低声呜咽,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聂非池被送走的那天,江怀雅不便随行,一直到料理好家里的江潮和手头的设计工作,才动身飞往香港。
那天是除夕夜,又是江怀雅一个人。
她坐的是一架大型客机,能容载三四百人,然而航班上乘客很少,稀稀寥寥人丁不旺。有一个混血小男孩在走道里跑来跑去,却也并不吵闹,只有一片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纷至沓来,踩在铅灰色的滚滚浓云上。
江怀雅静静地盯着手中一张照片。
那是她与他嬉闹的时候开玩笑拍下的,夜色如今朝,月色也如今朝,画中的人将不加寸缕的身体浸没在月辉里。
他很放松,微微屈身,指尖的烟草淡淡袅袅升起,紧实的肌肉匀匀铺展在颀长的躯干之上,笼在迷蒙薄雾之中。有一盏暖光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躯体看起来温温热热,触之仿佛有温度。
当然是温热的。就在出事的前一夜,她还坐在他窗下偷看他。他端着一杯咖啡倚在窗边,也是这样闲适。他还答应以后给她做饭不要放洋葱。
可是后来的日子,却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无休止地切着洋葱。
事发这么久以来都没真正哭过,然而她独自坐在空旷泛寒的客舱中,看着他最美好时候的模样,忽然忍不住伏在脆弱的桌板上无声地大哭一场。


  ☆、第42章

大年初一,四处张灯结彩,疗养院是唯一冷清的地方。
江怀雅避开他的家人,悄然去病房外看了他一眼。
聂非池早已经苏醒,但还没有真正与她说过一句话。在上海的时候,是因为icu探望不方便,而且在谢阿姨面前,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换到这里,她同样只能悄然窥视。他头部的绷带已经拆除,身体部分骇人的石膏也换成了轻便的固定,套上了白条纹的病号服,总算能看出他身体原本的形状。只是清瘦了不少,即使双眼仍蒙着厚厚一层纱布,两颊微微的凹陷依然在昭示着他这一个多月受了多少折磨。
他静静地躺着,悄声无息,好像睡着了。
江怀雅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走向这边,才悄悄推门进去,蹑手蹑脚,怕惊动他。
面对面其实不知该说什么话,这样反而很好。她只想离他近一些看上两眼。他无所知觉,安静地满足她。
港岛四季如春,和煦的阳光洒在病房的地板上,照出柔和的木质。
她的心里突然盈满动容,眼眶酸酸的,嘴角止不住微微翘起。
一切好像都会随着天气好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兔子?”
江怀雅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看着他。
聂非池薄唇微翕:“为什么不说话?”
病房里一片阒寂。他浅浅地一笑,说:“我知道是你。你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
她身形一僵。然而人不会两次钻进同一个圈套。江怀雅着过一次道,警惕得很,没立刻吭声,双手负在背后观望。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和窗外的飒飒风声。房间里好像并没有出现过活人。聂非池喑然等待着,纹丝不动,又回到了她进屋时的模样。
原来他根本没有睡。
江怀雅却觉得他的疑窦大约已经消除,又踮着脚尖,如履薄冰似的往外溜。
手放上门把手,锁舌轻轻一响,前功尽弃。
聂非池的声音很快从身后传来:“要走?”
江怀雅顷刻破了功,转身靠在门上,吞吞吐吐:“我还有点事……就是过来看你一眼,看完就走了。”
说完又后悔。如果他追问是什么事呢,她要怎么回答?她冥思苦想,想不到眼下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两人隔着半个病房僵持了一会儿,他蒙着纱布的脸忽然朝向窗外,说:“我也很想看你一眼,只是现在不行。”
江怀雅愣了半晌,心像灌了铅似的往下一沉。
她胸口缺氧一般起伏,忽然松开了门把手,情不自禁地大步向他走去,坐到他身边,执起他尚且自由的左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那就看呀,我好端端在这呢,不像你被包得这么严实,碰都不能碰一下。”
聂非池的掌心干燥,接触她柔润的皮肤,有一股奇异的热流直达心底。
但他很礼貌,没有多碰,在她面颊上轻捏了一把,说:“蠢的。”
他轻轻笑了笑,扭头转向她,虽然看不见,但脑海里也能想象得到她的样子。她关心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张牙舞爪的,看上去会有点咄咄逼人,好像在责怪对方让她担心。
很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其实已经能碰了,再有半个月就可以不用卧床。眼睛其实已经看得见东西,只是在做修补手术,不太能见人。”聂非池交代完近况,伸手去寻她的手,江怀雅从善如流地把手交出去,被他五指扣五指拢在手心,轻轻握了一下,“过两天上面这层纱布就拆了。”
他顿了顿,问:“你在这边待多久?”
江怀雅脱口而出:“你想要我待多久就多久。”
聂非池嗫嚅了会儿,好像在思忖:“不回去过年吗?”
“想在家过年就不会今天飞过来了。”江怀雅说,“现在的春节也没多大意思,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和长辈高高兴兴聊个天。那我又不是很高兴,留在家岂不是很扫别人的兴。江潮还想跟我一起过来呢,人被我妈扣住了。”
她还发挥自己装傻充愣的专长,露齿一笑,“陪你过年不好吗?快把我的手松开,我来给你拜个年。”
聂非池把她假意要抽走的手攥住,撇开脸:“不松。”
生个病还变无赖了……
江怀雅警醒地回头张望,有点担心门外来人。
聂非池把三心二意的某人拉回来,问:“江潮还好吗?”
“好得不行!”江怀雅翻了个白眼,“他自从你出事之后心怀愧疚,收心道善,就差吃斋念佛了。现在天天去学校上课,期末六门专业课一门没挂,简直是奇迹。”
聂非池低低地笑。
“你别笑——”江怀雅莫名有种家族为之蒙羞的赧然,脸上微微发烫,“你不要歧视他好吗。他又不是你,六十分对他来说已经用尽全力了。”
他拇指轻抚她的手,安抚:“我知道。”
江潮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就像她念书的时候期末考多少分,他往往比她还清楚。
正因如此,江怀雅觉得面上发烫更严重了。这种安慰胜似羞辱,她甚至有点想甩开他的手。但谁知道他的脊骨恢复成了什么样,她怕用力拉扯又牵扯到没长好的骨头,那她就罪莫大焉了。
正举棋不定,聂非池开口道:“拆纱布还要半个月。”
江怀雅称叹:“你的「过两天」可真长。”
聂非池抿着唇,好似微有愠色。
反正他现在成了没脾气的木头人,最激烈的反抗手段也就是拧一下脖子。
江怀雅一阵好笑,来时的悲悲戚戚全都转化成了新奇,趴去他的床边,近距离打量他的耳朵,食指轻轻拨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态,果然茫然地转过脸来,清减的轮廓和苍白的唇倏地落进她的眼眶。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却只有她一人察觉。
江怀雅对着这幅图景抿了抿唇,凑前亲了下他的嘴角,飞快地说:“新年快乐,聂非池。”
然后趁他怔忪,将手抽回去,连退了好几步,扬声道:“等你看得见了,我再来找你。”
接着飞也似的,拎起包出门。
谁也没遇上,运气还不错。
她一直跑到楼下,倚在院子里,心里这样想着。
江怀雅自诩从小不怕长辈,大约把这辈子的畏畏缩缩都花在这儿了。都怪先前那一阵,一时冲动想要跟他试试看,却全然没有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今朝有酒今朝醉,结果把她前二十五年垒起来的长城全败坏了。这半年里由于她的犹疑不定,怕是在谢阿姨那里留下了轻浮放浪,二三其德的恶劣印象。
再加之谢阿姨从小到大对她的了解——
她不学无术,胸无大志,居无定所……
江怀雅有点绝望。
一个人的新年百无聊赖,她甚至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把收到的群发祝福短信一一回复。朋友们大多沉浸在节日气氛里,没有人再回复这种例行公事式的祝福。
只有赵侃侃深谙她的个性,发觉她回短信,打了个电话过来陪她聊了几句。最后连她也被家里父母喊走,挂电话前急匆匆道:“我去帮我妈挂个春联,待会儿给你打回来。哎你不是在香港吗,没有去陪……嗯?”
赵侃侃自从出事之后就对聂非池的名字讳莫如深,好像是怕她听了难过。直到现在人已经渐渐康复,她还是习惯了把姓名隐去。江怀雅却自然地明白过来她想说的话,应道:“他家人都在身边,轮不到我陪他。”
这样想想,孤苦寂寞的人居然是独身来到港岛的她。
江怀雅站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里,半圆形的落地窗视野很好,她倚在扶栏上仰望,今夜星辰寥寥,香港禁止燃放烟花,所以夜幕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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