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顺以为自己瞧错了,马车前十二三岁的小姐,面上竟流露出嘲讽和不屑来,斜眼仔细一瞧,宁樱已转过身,只留了半边脸给他,金顺不由得想起三太太在府里的做派,六小姐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心思怕不是个好的,方才的神色就能看出一二。
佟妈妈转头,朝黄氏恭敬的福了福身子,“老奴领着三太太和小姐回梧桐院,之后给老夫人回话。”
黄氏峨眉轻抬,叮嘱边上的秋水,“你让吴妈妈整理马车里的物件,先随我一块回梧桐院吧。”秋水喜欢事事亲力亲为,她见秋水往马车边走就明白秋水的用意。
闻言,秋水转过身,矮了矮身子,“是。”
亭台楼阁,假山回廊,玲珑清雅,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峥嵘,一山一水,皆彰显着宁府的荣华。
半个时辰后,黄花梨木的罗汉床上,一身暗红色缎面祥云纹长裙的妇人眉峰轻蹙,横眉道,“那丫头果真是个没规矩的,你说三太太让请大夫,谁不好了?”
“路上,两位主子虽身子不爽利,这会儿都好了,不知为何,六小姐嚷着心口疼,三太太托人找大夫去了。”青石木的地板上,佟妈妈双膝跪地,低眉敛目禀告道。
“她哪是不舒服,是趁机给我脸色瞧呢,别跪着了,起来吧,舟车劳顿,你先下去歇会儿,晚上再过来伺候。”
“是。”
佟妈妈小心翼翼站起身,退到门口时想起一件事,怔了怔,随即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天冷赶路,有个伤风病痛实属正常,黄氏的病与那件事毫无关系才是。
想清楚了,她略微松了口气,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
第006章 庸医之见
梧桐院,雕花窗户下,宁樱懒洋洋靠在窗棂上,望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丫鬟,她和黄氏回来大半个时辰了,不曾遇着宁府的任何人前来,走了有些年头,院子透着淡淡的荒芜,像是没料到黄氏会带着她回来,一时,院子里的丫鬟忙得手忙脚乱,扫地的扫地,除草的除草,动作慌乱而狼狈,哪里大户人家下人的有条不紊。
“樱娘……”象牙刻湖光山色屏风外,黄氏低沉的嗓音传来,宁樱扭头,黄氏已转入屋内,轻蹙着眉头与她说道,“赶路你也累了,去床上睡会儿,傍晚去荣溪园给你祖母请安。”
宁樱心不在焉,见黄氏脸上并无恼意,她却略有不平,淡淡应了声,“好。”
老夫人派佟妈妈去接她们,下人们却毫无准备,弦丝雕花架子床,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以及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到处蒙了层灰,佟妈妈圆滑,将责任推到偷奸耍滑的下人头上,然而老夫人掌家严格,没有她的应允,下人们哪敢偷懒?
分明是老夫人故意给她们难堪,黄氏竟能装作不知,她撇嘴,想起什么,突然问黄氏, “娘,大夫什么时候来?”黄氏这会神采奕奕,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好了,她一颗心不上不下。
黄氏挪了张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坐下,温煦道,“待会就来,你身子不舒服,赶紧关了窗户,别又发烧了。”
宁樱摇头,新月似的眉弯了弯,怅然道,“我好着呢。”
语声刚落,门外传来秋水的通禀声,“太太,张大夫来了。”
宁樱抬起头,几不可察的拧了拧眉,张大夫是宁府家养的大夫,祖祖辈辈都替宁府的主子们看病,上辈子,黄氏的病也是张大夫看的,她眼中,张大夫医术并不高,甚至说得上只略懂皮毛,开的药都是些贵重之药,补身子还行,对病情没好处。
遐思间,只听黄氏不疾不徐道,“进来吧。”
黄氏进宁府时张大夫就在了,张大夫其人,三角眼,鹰钩鼻,瘦骨嶙峋,其貌不扬,宁樱半垂着眼,静默不言。
越过屏风,张大夫眼观鼻鼻观心的弯腰行礼,“老奴见过三太太,六小姐。”
黄氏颔首,拉过宁樱,从容不迫道,“起来吧,六小姐舟车劳顿身子不适,你给他瞧瞧。”
宁樱倔强的扭过头,张大夫医术平平,即使身子真有毛病他也看不出来,她记着上辈子,老夫人生病都是递了牌子请宫里的太医,张大夫不过是糊弄她们这些不受宠的主子罢了,左右她在老夫人跟前名声不太好,也不怕多一条,倔着性子道,“我不让张大夫看病,我要宫里的薛太医。”
薛太医如华佗再生,医术甚是了得,哪怕她病入膏肓药石罔顾,薛太医也想法子延长了她两年的寿命,她听薛太医叹气,说退回去几年,她的病情是有法子控制的,可惜拖太久,补得太过,里子被掏空了。
念及此,宁樱害怕起来,手捂着自己脑袋,语气充满了惊恐,脸色煞白,“娘,找薛太医来瞧瞧。”
说不准,她和黄氏都生病了,只不过身子没反应罢了。
黄氏不在京城走动也听过薛神医的大名,那是给皇上看病的,哪轮得到她们,黄氏轻握着宁樱小手,安慰道,“张大夫医术了得,府里谁生了病都是他给治好的,让他给你瞧瞧,待会,娘让秋水去抓药。”
宁樱也知道自己想多了,她如今不过是宁府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来的小姐,哪请得动薛太医,望着张大夫,宁樱不情不愿的伸出了手。
见她脸色好转,黄氏挪了下椅子,抱着她坐在酸枝木镂雕桌前,轻轻撩起她的袖子,方便张大夫把脉。
张大夫敛着眉,对宁樱的轻视心有不悦,端坐在凳子上,低下头,见着的是一只葱白如玉毫无瑕疵的手,肌肤莹白如雪,光滑细腻,不比府里的小姐差,和边上那只蜡黄粗糙的手有着云泥之别,他不由得想起五小姐闭月羞花的容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六小姐该长得不差。
有宁樱怀疑他的医术在前,张大夫把脉的时间格外长,宁樱眉梢隐有不耐之色他才抽回了手,慢吞吞道,“六小姐没行过远路长途跋涉,身子吃不消,休息几日即可。”
果真是医术平庸之辈,宁樱暗道,拉着黄氏的手,字正腔圆道,“张大夫再给我娘看看吧,她路上挨饿受冻的,身子不太好。”说话间,手顺着黄氏手腕,拉起了一小截衣袖。
黄氏欣慰她的贴心,柔声道,“都多久的事儿了,全好了。”
“娘让张大夫给您瞧瞧吧。”
张大夫无法,只得又给黄氏把脉,半晌,他如实道,“太太身子健朗,想来病过一场,身子有些虚了,老奴开些食补的药,调养一阵子即可。”
宁樱想说真是打胡乱说,黄氏身子明明不太好了,上辈子回来,黄氏碍于老夫人的面子,瞒着自己病情,半个月后才找张大夫把脉,张大夫说的也是这番话,结果越补,身子愈发虚弱,渐渐,连床榻都不能起了。
“张大夫回吧。”宁樱冷笑,扬手让秋风送张大夫出去,目光落到秋水清秀的脸上,顿了顿,“吴妈妈,你送张大夫出去……”
“是。”吴妈妈站在门口,躬着身子答道。
黄氏摇头,待张大夫出了门,她才与宁樱道,“张大夫毕竟是大夫,往后若有伤风病痛还要找他看病,你一番话怕是得罪他了,府里比不得庄子,别将人得罪狠了。”
宁樱不以为然,站起身,缓缓走向门口,经过秋水身边时,斜眼温声道,“秋姨,往后你尽量待在院子里,其他事儿交给吴妈妈做就好。”
秋水不明所以,轻轻答了声好,宁樱叹气,她力量薄弱,外院的事儿她管不着,只要秋水寸步不离的待在梧桐院,不怀好意的人想打秋水主意也找不着法子。
秋水垂目敛神,待宁樱出了屋子,上前扶着黄氏起身,道,“奴婢觉着小姐心思通透,太太别太担心了。”有其母必有其女,黄氏为人果敢,六小姐也不是泛泛之辈。
“刚回来,怕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性子不受拘束,做事由着性子,佟妈妈在老夫人跟前只怕没说什么好话,老夫人手段阴险毒辣,樱娘哪是她的对手,我手边事情多,顾不着她,担心她着了老夫人的道……”黄氏由秋水扶着,叮嘱道,“这些日子你守着她,待我清算好院子的事儿再说。”
秋水知晓黄氏的本事,恭敬的点了点头,说起另一件事,“通知下去了,待会院子里的管事会过来给您请安,田庄铺子的那边也传了消息,最迟后天就来。”
黄氏带宁樱去庄子,十年皆不曾过问手里的田庄铺子,无非担心五小姐在府里日子不好过,那些钱全给了五小姐,而六小姐在庄子上过得极为清贫,衣衫穿旧了再改,再改,六小姐从未抱怨过,这点,秋水心里是佩服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六小姐心性坚韧,不会平白无故惹是生非。
“恩,可派人去五小姐那边了?”想着自己十年没见的大女儿,黄氏面露思念之色,“她心里不要记恨我才好。”
“您也是逼不得已,五小姐不会怪您的。”
“谁知道呢。”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管事来了,宁静芸搬去荣溪园和老夫人一块住,管事是黄氏的心腹,进屋给黄氏磕头,旧人相见,皆忍不住红了眼眶,黄氏话多了不少,半个时辰,黄氏才理清楚了院子里的事儿。
傍晚,黄氏欲领着宁樱给老夫人请安,荣溪园那边却说老夫人身子不爽利,五小姐服侍跟前离不开,改明个儿再让她们母女相见,黄氏并未多说,打发了下人,夜里和宁樱睡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