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手忙脚乱的准备下午要用的书,免得等会儿来不及。
缪婷从蚊帐里探出个脑袋,不耐烦的说,“又是师姐?就她事多,非去不可吗?大中午的瞎折腾什么,还要午睡呢。”
“随便你。”周怡已经看出她的尿性,懒得多费唇舌。
她虽然是室长,却不是缪婷的爹妈,还能用鞭子抽着她上进不成,天知道是怎么考进卓越班的,难道所有努力都在高考用光了,打算在医学院玩几年混文凭?亏她之前还拿末位淘汰来呛声。
小花好声好气的劝,“还是去看看吧,午睡什么的少一天也没关系啊,这机会多难得。”
“你去吧,我不去。”缪婷赌气的说。
周怡奔下楼,希望能早到有个好视野。
“你真不去?”小花还没放弃。
缪婷狠狠的拍一下枕头,内心不是不纠结。这突发事件是班长通知到各寝室的,尽管不是教学大纲规定内容,不去也不会被扣分,但三十个人说少不说说多也不多,到时候班长一环视,发现她缺席,这印象分可不又得往下减?她之前已经有不良记录,很需要补救。
她再三挣扎,郁闷的告别了床铺,拖拖拉拉跟着小花下楼。
她们到解剖室,里面人头攒动,躺在正中间解剖台上的是个男性老者,站在台边的,除了主刀的方解语,还有两个附院的医生。因为来的晚,她们只有最外面的位子。孙元在前排见了缪婷,也只是爱莫能助的苦笑。毕竟自习位子看得见摸得着,帮女神占一个还情有可原,但这解剖台旁边的位子多金贵,谁还管你家女神到没到。
缪婷已经后悔了,一来位子不好,看不了啥名堂,二来尽管解剖台上有流水冲洗,也掩不住气味难闻;瞌睡泛起,更是想念寝室里那张床。
惟一支撑她的力量,就只剩邵晖了。
邵晖充当助手,站在解剖台另一边,帮忙牵拉、暴露组织,离断称重,而杨明则在旁边做记录。
缪婷平时上解剖操作课和他们同组,对这两人的特点早有观察,尽管杨明是进校分第一,但说到操作能力,反而是邵晖更出色——尽管是以非活体作为对象,不同于真正意义上的手术,但下刀的自信、姿势手法、深浅把握、辨认组织也是可以横向比较的。但凡邵晖主刀的时候,效率明显优于其他组。
基本情况和体表已经检查完毕,进行到体腔了。
方解语一边操作,一边报出检查所见,“……头皮及帽状腱膜下无出血,颅骨无骨折,大脑重1500克……颈部皮下及肌层未见出血,喉头无水肿,舌骨无骨折……胸廓对称,胸骨对应处皮下少许出血,第三、四肋骨轻度骨折(可为现场CPR所致);胸腔无积液,左肺重420克,右肺480克,左肺与胸壁轻度粘连……(接下来是相对重要的心脏部分,大家注意一下)心包腔无积液,心脏重300克,左室壁厚1.6cm,右室壁厚0.3cm,主动脉根部灰黄色斑块累及右冠脉开口,III级狭窄,左前降支灰白色疤痕样改变,管腔III-IV级狭窄(相应心肌待切片,镜下检查有无缺血表现)……腹腔无出血和积液,脏器表面及切面未见异常……”
解语动作麻利流畅,使用起骨锯之类工具也毫不含糊,相比之下,平时给他们上课的示范几乎是蜗牛模式。
“根据尸体解剖所见冠脉硬化表现,无其他致死性-器官组织改变,结合病历所提供的病史,患者发病后1小时内死亡,发病于餐后、心情激动,自诉胸痛,及近期有‘胃部不适’等症状,可认为患者系冠心病猝死。”
解语将心脏组织放在盘子中,展示给学生——
“时间所限,大体解剖到此为止,对你们来说,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这几处明显的动脉粥样硬化狭窄。”
站在后排的人纷纷踮起脚去看,几乎被斑块堵死的管腔让他们印象深刻,是平时操作课无法带来的冲击。
“要想更好的了解冠心病猝死这个问题,需要综合细胞、生化、解剖、病理、生理、诊断、内科等多门学科知识,你们这个班的主要理念是以器官系统为中心、基于问题学习,回去可以查看相关的内容。”
学生们应声点头。
解语放下工具,“躺在解剖台上的,是我们学校的徐景教授,当年也教过我们这届,在《细胞生物学》扉页的编委会名单上,可以找到他的名字,他在生前自愿提供遗体作为示教,希望你们没有辜负,无论平时学习、或是以后到了临床,都不要忘记前辈为了你们的经验累积,所作出的种种贡献。”
解剖室一阵沉默。
小花眼睛一红,抽泣起来。原来这不光是标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也曾和他们一样,在这个校园生活过,走过一样的路,有过爱恨情仇,如今生命终结,还不忘后辈,用最后一点机会发挥余热。
众人心有戚戚焉,由邵晖带头,他们向遗体鞠躬致敬。
虽然老爷子没有亲自教他们,甚至没在生前见过面,但这个特殊的中午,却无声的为他们上了重要一课。
他们的表现让解语不无欣慰。
已经接近两点,她抬头道,“你们还有课吧?可以离开了,剩下就是关闭体腔缝合。”
邵晖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则留下来。杨明放好记录本,拍拍他肩膀。
走出解剖室,大家不像往日嬉笑,缪婷很不适应这份严肃沉默,夸张的打个哈欠,“唉,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呢,原来就是动脉硬化,书上也有彩图啊,早知道不如在寝室睡觉了——”
虽然她平时意见多,但众人看在美女的面子上也没太在意,今天这话一出,无疑犯了众怒。
有人忍不住了,“没人求着你来。”
孙元连忙打圆场,“上课时间要到了,走快点。”
缪婷看见众人脸色,知道自己说的不太得体。
还好邵晖没听到,她一阵后怕。
不过,她觉得自己说的也是实话,浪费整整一中午,没看到啥名堂,就看见方解语使唤邵晖,末了还要灌心灵鸡汤,怎么想怎么不甘心,仗着孙元维护,她不依不挠的,“本来就是嘛,临床看什么尸体解剖啊,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啊——我们将来是要做手术的,又不用当法医。”
这下就连杨明也难以保持沉默,“你够了没有?这是中午临时送来的,师姐辛辛苦苦跑到我们寝室来通知,连饭都没吃,饿着肚子操作那么久,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就算是临床,看一次尸体解剖也能学到很多,冠心病是重点内容,这机会求都求不来,连正经法医专业的也没轮上,几乎算是师姐给我们开的小灶,就别不知足了。”
孙元怕她被群起攻之,索性推着她绕小道去教室,“你也少说几句。”
“怎么,连你也要教训我了?”缪婷迁怒,想到杨明的话,后知后觉的抓住了重点——
师姐【亲自】去【男生寝室】通知?
这明明就是在勾引嘛!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卖鸡汤……
方解语开始缝合,看邵晖还杵在对面,“你不去上课?”
“思修,迟到一会儿也没关系。”
解语无奈,“班长就是这样带头的?”
“有问题吗?”邵晖坦然,“我宁愿留下来跟师姐学习缝合,多感受一会前辈的苦心,这是比上课更有意义的思想道德修养。”
解语竟是无言以对。
她关闭了体腔,将Y字形的切口缝好。
“师姐缝的很细致,包括之前的解剖,”邵晖看着她的眼睛,“没人能做的比你更好,徐老前辈不会后悔捐献遗体这个决定的。”
解语眼睛一热,掩饰的说,“——快去上你的课。”
☆、非诚
徐教授的追思会由江城医大和基础医学院联办,在学校小礼堂进行。
根据教授生前的脾性,仪式从简,没有太过冗长的领导发言,主要是同行后辈小聚,怀念已故恩师。
解语穿黑色,脂粉全无。
向教授夫人致意时,正好于主任也在,和徐夫人聊到教授生前琐事。
夫人见了,一把握住她手,哀而不凄,“老徐前几天还说小方丫头回国了,让我做点辣酱给你带去。”
解语惭愧,“本该是我登门看望老师和师母。”
于绍然道,“都怪我,给小方安排太多工作,本科生的课也是她在帮忙带,分不开身。”
解语感激的看他一眼。
“你是那届学生里面老徐最喜欢的,所以我一听小钟说是你在带学生……就同意了,想必老头子也很欣慰,”夫人又有些自责,“前几年查出轻度硬化,他没当回事,退了休还在帮研究生看毕业论文,前几天有些不舒服,以为是胃病没在意,怎么劝他都不去医院,他脾气又倔……真是医者不自医。”
解语轻轻说,“老师桃李天下,子孙满堂,又有师母这样的亲密战友,想必没有遗憾。”
夫人拍拍她的手,尽在不言中。
一波外地校友赶来,在礼堂门口顾盼,徐夫人过去应酬。
于绍然最近没怎么来教研室,跟解语聊了几句,问她带学生可有心得,解语表示已经上手了,孩子们都很上进。于绍然知道徐教授的解剖就是她做的,点点头,“卓越班的导员专门跟我夸你,说这次临时示教安排的很好,问我能不能让你转正,我说你只是临时的,她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