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颖将要拍的一套动作是这样的:她先从小楼上跳下来,落地后就势滚一圈,起身,然后和周大雨等扮演的另一拨人殴斗。她执刀劈向周大雨,被周大雨挡住并回击。她退后一步,帅帅地高踢腿,周大雨一边躲开一边向她刺一剑。她向后下腰险险躲过周大雨的贴面剑。然后直起腰,动作美美地转一圈,站定。
一切就绪后,导演喊了声,这场戏正式开拍。
第一次拍的时候,郑颖自觉动作都很到位,她完成得应该不错。但是这条没有过,因为周师傅说,她从小楼上跳下来着地时的动作不标准,没有力道感。
“软绵绵的,不成样子!”
于是重新拍。这回她跳下来时刀尖杵地,单膝跪在地上,力道美感都有了,只是代价是谁疼谁知道。
但这次还是没过。
周师傅说:“就地滚得不像样!棉花团一样!”
于是再重拍。跳下来,重重地;再用力滚一圈。这一圈滚得郑颖浑身都泛疼。
这次滚圈也没问题了,只是还是没过。
周师傅:“刀劈得力道不够!没吃饭吗?!”
郑颖咬咬牙,再来。
周师傅:“腿踢得不够高!这么踢三岁小孩子都会!”
郑颖揉揉膝盖,再来。
周师傅:“腰下得不够!下得去下不去?下不去趁早换人,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郑颖深吸气,忍着不知道哪里疼还是哪里都疼的疼,重新奔向小楼,准备再来一次。
周围的人,无论周家班还是剧组工作人员都有点神色动容。
导演趁着郑颖往小楼上走,小声对周师傅说:“周师傅,我看也可以了,她这套动作完成得已经挺不错了……”
他话音一落,周师傅面无表情地冷声说:“您也说了,这部电影是要靠打戏冲进好莱坞的,既然您找了我,武打场面拍得就一点不能含糊!不然就是砸我周家班的招牌!”
导演嗫嚅:“可您也知道,有人正在上面看着呢啊……”
周师傅表情肃厉:“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管保证打戏的质量!”
导演无奈,只能依着周师傅继续重拍。
站在小楼上准备往下跳的郑颖,此时此刻已经彻底明白,周师傅不是似乎,而是真的不喜欢自己。说得乐观点,他在考验她。说得诚实点,他就是在刁难她。
虽然不知道周师傅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但郑颖来了倔劲。
入行很久了,她一直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还没有狠下心认真做好一件事过。
这回就当是个开始吧。狠下心,替好这段戏,不管对方站在什么立场,是考验她还是刁难她,她决定就算跳碎了膝盖骨,也要用自己的努力堵住对方的挑剔和苛刻。她浑身已经湿透了,透着汗水的每个毛孔都泛着酸和疼。但她一点都不畏惧再重新跳下去一次。
人在逆境中,似乎总能很快变得强大。郑颖站在小楼上准备往下跳的一瞬前,忽然心怀壮烈,觉得自己像一个烈士。一个敢于面对生活种种糟心黑暗的烈士。
她深吸口气,跳了下去。
这回导演喊卡之后,郑颖站在原地,喘着气等着周师傅的宣判。
周大雨走到周师傅面前,掀掉蒙面的布,恳切地说:“师傅,真的,就算换成我也不一定完成得比她更好!”
周豪看看自己的得意弟子,再看看场中喘着粗气的郑颖,轻出口气,对导演说:“罢了,这条过了吧!”
导演面色激动,转头冲着场中大喊了一声“过”。
不知道谁先带的头,有人鼓起了掌,掌声很快连成一片。
郑颖紧绷的情绪瞬间松了下来。忽然间浑身哪里都疼,腿也好像站不住了。但听到这样的掌声鼓励,郑颖觉得一切都值了。
她在掌声里躺倒在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型。
她掀了蒙面的布,看着蓝天白云开始笑。
有了这样一次经历,以后恐怕什么困难都不会击倒她了。
她觉得自己虽然躺在地上,但这一刻灵魂在破体而出,成长为一个巨人。
她没发现她拍戏的小楼斜侧的二楼外阳台上,站着一个人。她不知道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在看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此时此刻看着她仰天傻笑,他也跟着撬动了嘴角。
郑颖正躺得陶醉,脑海里还自动循环着天空之城的悠扬音乐,她忽然听到工作人员对她说麻烦让她让一下,下场戏要开拍了。
郑颖耳朵里的悠扬音乐戛然而止。她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走到场外去。
导演在张罗下场戏了。
没人注意到她。
她抹了把已经被汗湿透的刘海,一个人呲牙咧嘴地往外走。
拐弯时她没抬头,差点撞到一个人。那人挺高的,在差点交换彼此动量的瞬间她发现自己只到对方喉结处。
郑颖连忙退开两步,抬头。
然后她准备要说的那句“不好意思”一下哽在喉咙口。看着眼前人,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飙出了一句英文:“howoldareyou啊,成老板?!”
怎么老是你啊,成大花!
然而对面的人完全体会不了这句英文的网络化释义。
他居然还很诚实地,满面笑容地,回答:“不算old,34岁,而已。”
郑颖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成墨阳含着笑意,上下打量着郑颖。
她灰头土脸,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看起来应该疲累无比,但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亮晶晶。
仿佛她并没有把刚刚的经历当成是一种苦难。
“你还真是够倔的,一声不吭地挨着!”成墨阳看着郑颖,幽幽开口。
郑颖呵的一声,心说我要是知道你看着呢我肯定不倔,免得有人心里变态越看别人犯倔越感兴趣。
“原来我今天能这样,到底是拜你成老板所赐!”郑颖撇着嘴角,声音戏谑。
成墨阳皱了下眉又松开,没有说什么。
“成老板,”郑颖看着他,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怯怯,“其实我挺想问一句的,你这么大动干戈的,到底是看上我哪点了,告诉我吧,我改!”
成墨阳看着她,嘴边笑痕更深了:“怎么办呢,今天之前我似乎只是在和你较劲,但今天之后我想我恐怕要认真了!”
郑颖忍不住“哈”的一声:“怎么办呢,今天之前我其实挺害怕你的,但今天之后我决定不怕你了,以后不管你出什么招,我不会再想躲起来,我会直面迎击你!”
郑颖说完不去看成墨阳的表情,昂头挺胸从他身边经过。
尽管步履有点一瘸一拐,但她觉得自己瘸出了前所未有的帅气。
当晚收工后,郑颖向余友谊汇报一天情况时,没有提自己滚了多少跟头的事,她只说了在剧组遇到了成墨阳。
余友谊立刻打电话给老同学,老同学支支吾吾地说这部戏的导演确实和成墨阳很熟,叫郑颖来剧组武替也确实好像有成墨阳的意思。余友谊没忍住在电话里大叫了三十多遍妈的绝交。
放下电话后,余友谊气冲冲地对郑颖说:“明天你别去了,我去和他们解约!”
郑颖阻止了他:“友谊哥,我发现我挺喜欢打戏的,拍完看回放我觉得自己真的帅呆了!再说机会难得,我其实还挺想在周师傅那历练历练的!”
余友谊有点迟疑:“你不怕成墨阳跟你玩阴的吗?”
郑颖一脸迷幻的自信:“我现在觉得他玩不过我呢!比如我今天问他howoldareyou,他居然老老实实回答我他34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余友谊爆发出震天笑声,“丫没上过中学吧?我他妈都知道应该回答fine,thankyou,andyou!”
郑颖:“……”
该怎么和这群老年人交流网络文化?难道只有老年人表情包了吗……
第二天,郑颖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剧组拍戏。刚做为女三号拍完被男二一剑捅死从此可以专职做武替的戏后,她接到了余友谊的电话。
余友谊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不稳定,他跟见了鬼似的告诉郑颖:“小兔崽子,成墨阳他撤诉了!”
郑颖懵逼了一下。
余友谊接着见鬼:“他也撤销了索赔要求!”
郑颖又懵逼了一下。
然后她忽然有点由衷地兴奋起来,问余友谊:“哥,那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可以买零食了?”
余友谊二话没说把电话挂了。
晚上收工前,余友谊来组里看看郑颖混得怎么样。出乎郑颖的意料,周师傅对余友谊居然还蛮客气。
余友谊于是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周师傅果然平易近人,你好好的,跟着他多学点东西!”
平易近人……郑颖差点怀疑不是自己瞎就是余友谊瞎。
当晚余友谊告诉郑颖,“你别做黄粱大美梦觉得自己又能买零食了!”因为他把从梁维远那借的钱加了余额宝利息都还回给了梁维远。
提起梁维远,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沈一帆。
想起那个至今音讯全无的人,郑颖莫名有点心头发酸。
但她很快收起了这份情绪。
看,她没有沈爸爸的照拂,面对成大花的刁难也一样可以活下去。只要她不去主动害怕,就没有什么事是可怕的。
在这种乐观主义精神指引下,郑颖在剧组里越混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