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娟喜滋滋地接过碗,炫耀地看了一眼周平母女,对周老太太下保证书:“奶,卫国说了,他一准儿能给咱弄到豆饼,来年就有大酱吃了。再看看徐大叔能不能拿回来点猪下水,到时候给爷和奶打牙祭。”
徐卫国是周娟的未婚夫,徐卫国他爹徐一刀是乡里食品站的屠夫,因为偶尔能弄到猪的头、蹄、下水,成为乡里人羡慕的肥差,又因为经常能给领导割几刀大肥肉,而备受乡里机关工作人员的重视,在全乡农民的眼里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在徐卫国的父亲由“徐大屁”变成食品站卖肉的“徐一刀”之后,他也从“徐二愣子”变成了徐卫国。后来徐卫国看上了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周娟,周家人当然求之不得,两人已经订婚两年,本来今年徐家人就来商量结婚了,可周老太太没同意。她要把周娟再留一年,周娟在家能给家里挣一分生产队的工分,发粮食也能多一口人的量,姑娘家吃的又不多,能帮衬家里不少。
给周娟分完大半碗,盆里的糊糊已经不够每人半碗了,周老太太扫视了一下桌上的人,给大媳妇盛了半碗,剩下的给二儿媳妇、大孙女、三孙女和四孙女各盛了少半碗。最后剩点,周老太太把粥盆刮得刺啦啦直响,将刮出来的一点儿汤汤水水倒进了自己碗里,又把勺子和粥盆都舔了一遍才算完事。
第六章 前事
周玲撅着嘴对着自己的小半碗糊糊不满意,王凤英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眼睛发亮地看向周娟,周娟冲她笑着点点头,周玲才满心欢喜地低头喝粥。
周晚晚躺在炕上看着西里呼噜沉默着喝糊糊的周家人,每个人都瘦弱枯干、面带菜色,扑向食物时眼神迫切凶狠。这是她的家人,重新看到他们,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没让周晚晚产生任何亲切感,反而在那一张张面孔后看到了贪婪、冷漠、自私和恶毒……
一年后,王凤英为了给周富换亲,将周平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少了一只手的残疾人,周平生了一个女儿后不堪忍受那人的虐待而上吊自杀;两年后,他们把周阳逼上了县里的农田水利建设基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大冬天爬冰卧雪干着壮年男人都承受不住的力气活,就为了给家里挣每天多出的那五个工分和二两红薯干……从那以后的十几年,每年农闲的大冬天,周阳都是在各种水利建设基地、农田建设基地渡过的,以至于最后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和贫血……
四年后,周红英意外受伤需要血液,周老太太为了省血浆钱,将周家几个孩子都叫到医院验血,最后周霞跟周红英的血型相同,一次就被抽了一千多毫升血液,周霞已经休克还是不肯停,最后在医生的极力阻止下才罢休。后来,周红香和周红英将周霞和周阳多次骗到医院去卖血……
五年后,周老太太和周红香合力把周晨骗进了监狱,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
继母嫁过来以后,对他们兄妹极尽刻薄,家里人,包括他们的父亲,都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甚至,继母为了阻止她上大学而去乡里告发她和大哥搞资本主义——继母还以为那时候是跟以前一样,上大学要靠群众推荐,有人告发就上不成了。当时的家里人也都这样认为,但没人阻止继母,更没人想过要替她和大哥说一句话。他们就那样冷漠地看着,包括他们的亲生父亲和亲姐妹周霞。
周晚晚大学毕业那年,为了给四叔家的周强腾房子结婚,周阳被赶到几近倒塌阴暗潮湿的生产队饲料室去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甚至周霞还挖苦大哥:“一个老光棍儿,住哪不一样?有个窝棚睡就不错了。”周晚晚后来一想再想,如果大哥不去那个地方冻一个冬天,他的风湿会不会不那么严重?大哥会不会就能再多活几年?是不是能等到她有能力报答大哥,把他的病治好……
这些人,在周晚晚心中除了大哥和二哥是她的亲人,其他人都是她的仇人和对她冷漠的路人——甚至路人都不如,如果没有他们的漠视和推波助澜,他们兄妹不会最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周晚晚垂下眼帘,掩住眼中浓重的恨意。欠我们兄妹的,我要你加倍奉还!你对我们没有一丝亲情,我回报的也会是加倍的冷漠!
吃完早饭,生产队上工的钟声也敲响了,周老头带着儿子、儿媳和长大的孙子、孙女们去上工了。家里就剩下周老太太、七岁的周霞、六岁的周玲、躺在炕上不能动的周晚晚和周兰,当然,还有呼呼地睡着回笼觉的周红英。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的农村男孩子十四五岁去生产队干活,前三年左右因为力气不足,干农活的技术也不行,队里会分配他们干一些比较轻省的活计,拿的工分也是成年劳动力的一半。去农田基建队或者水利基建队的,都是青壮年男劳力,那里的活计太重,身体稍微差一点的都吃不消。而且,家里的大人对孩子总是会对疼爱一点的,谁家都不会忍心让自己还没成年的孩子去那么艰苦劳累的地方受苦,即使能多赚几个工分也是舍不得的。
但周阳和周晨是两个例外。周阳十二岁就去生产队劳动了,今年冬天更是被送去了农田基建队,因为基建队管吃的每天又发二两红薯干,还能比在队里每天多挣五个工分。周老太太就为了节省一个人的口粮和每天那二两红薯干,骂着威胁着把周阳逼去了农田基建队。周老太太威胁周阳的理由是周晚晚,如果周阳不去就不给她一口吃的,周阳要是去了,每天挣的二两红薯干给周晚晚嚼碎了喂一两。
好在农田基建队离家近,队里的人都是附近几个村的乡亲,能稍微照顾一下周阳。而且基建队工地就在村子旁边,每天还能回来住,至少不用在寒冷的窝棚里睡冻土炕。前世,明年冬天周阳就会被送去二百里外的干岔河水利基地了,也就是从那里开始,周阳一生的健康尽毁。
而周晨更是命苦,母亲去世时他才十岁,就马上就被赶到生产队劳动了。每天跟比他大五岁的周军干一样的活,拿一样的工分。而这一切,作为父亲的周春亮不闻不问,任周老太太安排,任王凤英从中挑唆,皆是听之任之。
干活的人都走了,周娟回到东里间鼓捣了一会儿也出来了,还是红棉袄黄领子,两条长到腰际的大辫子梳得一根毛刺都没有,显然刚才进去又重新梳过了。
“奶,我走了啊。去晚了徐大叔上班了该见不着了。”周娟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跟周老太太打招呼。徐家住在镇上,离三家屯有十里路,走路要一个小时。
“去吧!路上小心着点。”周娟每次去徐家,周老太太的态度都出奇地好,当然,这与周娟拿回来的东西是分不开的。
周娟走到厨房,正扫地的周玲把笤帚一扔就跟了过去。
“大姐,你来。”显然,周娟一家私下里也是按自己家的同胞兄弟姐妹的排行来叫的。周玲示意周娟低头,跟她咬起了耳朵。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说了半天,周玲才笑眯眯地放周娟走。
在大锅里洗碗的周霞羡慕地看着,直到周娟走了才接着洗碗。周玲终究是六岁的小女孩,藏不住话,又知道不能说出来,只能向周霞扬着下巴骄傲地哼了一声,才慢吞吞地接着开始扫地。
这时炕上的周红英醒了,周老太太赶紧喊两个孙女给周红英打洗脸水,“……水烧热乎点,再把糊糊给你老姑热热,小点火烧着,别糟蹋了粮食。”
很快,周霞和周玲一个端着洗脸水一个端着糊糊给周红英送到了炕上。
周红英洗完脸,周霞赶紧递上毛巾,周玲摇摇晃晃地把脸盆端下炕,周老太太骂了一句:“白吃饱!啥也不能干!”周玲早就习惯了周老太太这样随口的训斥,没事儿人一样走了出去。
看周红英穿好了衣服,周霞赶紧上炕,把周红英睡过的被窝叠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炕梢。
这种情形要是被别人看到一定会很诧异,让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伺候十二岁的姑姑,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可在周家却再正常不过了,周晚晚在旁边看着都一点不觉得奇怪。她五岁以后就伺候周红英洗脸吃饭,再大点甚至要给周红英洗衣服,周老太太对这个老生女可不是一般的娇惯,谁敢让她有稍微一点的不顺心,那就是碰了周老太太的逆鳞了,下跪道歉都不一定能饶的了你。
周红英端起糊糊喝了一口就开始皱眉,对着周老太太撒娇:“娘,这粥也太稀了,不顶饿,我要吃地瓜干。”
周老太太看了一眼眼巴巴趴在炕沿上看周红英喝粥的两个孙女,指了指西屋的方向,“去!出去玩儿去!都在这屋晃悠啥!”
周霞、周玲知道,这是周老太太要给老姑开小灶了,尽管很想吃,却也不敢再停留,赶紧往西屋跑。不敢不跑,动作慢点奶奶的巴掌就落下来了,那可是一点都不留情地真揍。
看屋里就剩他们娘俩,炕上那两个话都不会说的当然不用避讳,周老太太拿出一串钥匙打开炕梢靠着隔断墙放着的一个柜子,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才掏出两块地瓜干递给周红英。
周红英一边接过来一边抱怨:“就这么两块,够干啥地呀!三乐他们不是一天发二两呢吗,都给我吃了呗!反正过年我二哥他们回来还能带,他们不是也一天发二两,还不得都给家里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