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的A市监狱,洁白的墙壁,明净的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记录纸,永远放在同一个位置的笔,和一杯温度正好的白开水。
还有那个穿着号服剃了光头,生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犯人,在怯生生朝她看来的时候,有点慌乱无措,又想要邀功的可爱表情。
她终于记起来了。
为什么第一次看见秦照的时候会觉得他面善。
那不是巧合。
自己确确实实曾经见过他,见过他很多次,只是每一次她都没有在意,唯一一次正眼看他,是在最后一次去监狱的时候。然后,她很快将之抛诸脑后,并且不愿意再记起。
因为她在监狱里调查分析的那些犯人,每个人手上所犯的案子都比秦照的要十恶不赦得多,几乎她研究的每一个人都是死缓。对何蘅安来说,这是不愉快的回忆,所以她选择忘记。
——连带将秦照也一起忘记。
万万没想到,他会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为什么?
何蘅安再次缓缓转过头,看向旁边的这个人。
她的视线被秦照的余光捕捉,他几乎是下意识深深将头埋下,不敢看她。他羞愧,紧张,恐惧,他全身的血液凝固,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不要看我!
求求你,不要用嫌恶的眼神看我!
“秦……”何蘅安忽然发出一个音,然后吞了回去。
秦照一抖,他的牙齿害怕得打颤。
她想说什么?
质问他的用意吗?
让他滚吗?
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他吗?
求求你。
不要说话!
不要赶他走。
求求你了……
何蘅安不知道他心底的恳求,她的嘴唇发干,用舌尖舔了舔,濡湿双唇,镇定了一下心神后,再次轻轻开口:“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秦照突然站起来。
椅子的脚和餐厅地面摩擦,巨大尖锐的“吱吱”声,让半个餐厅的客人都转过了头。
“诶,你……”何蘅安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只是下意识伸手,想拽住秦照的衣角,就像那天起火的夜里那样拽住他。
然而这次,她扑了个空。
秦照什么也没说,他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给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不,说走,并不贴切。
是逃。
秦照的姿势僵硬,刚起来的时候走的几步,像僵尸一样难看不协调。他整个人像失去了意识一样,不辨方向,不知所措,胡乱撞到隔壁空桌的椅子,椅背的尖角狠戳了一下他的腹部。
疼痛让他回神,他捂着肚子,狼狈地、像逃命一样,仓皇跑出餐厅。
真难看啊。
林樘不想阻止,他乐意看到这一幕。快意地欣赏完对手的溃败后,他从容起身,绕到桌前,伸手,想将何蘅安带入怀中。
女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安慰了。
然而,他也扑了个空。
何蘅安避开他的手,她的椅子往后挪动,起身朝外跨出,匆忙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眼看着就要追出去……
“站住!”
林樘喝道。
“何蘅安你的脑子进水了?那种人你要去追?他是罪犯!”林樘粗着嗓子吼道。刚刚的失手让他自尊受挫,不由怒气上涌,血管扩张的红色从脖子往上蔓延。
“他不是,他已经付出过代价了,现在,他不是。”
林樘冷冷道:“你看他长相不赖,所以昏头了吧?”
“林师兄,我本来就认识他。”何蘅安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对林樘今晚的自作主张感到无奈,但是依然原谅了他。
“你说谎!”
何蘅安回头,对他笑了笑:“林师兄,4年前我去A市监狱调研的时候,是秦照接待的我,我当然认识他。”
什么?林樘愣住。
她去过A市监狱调研?
我怎么不知道?
我……我竟然失算了?
林樘只呆愣了5秒,可是何蘅安早跑掉了。
从顶层的旋转餐厅下到一楼的高速电梯非常快,气压的飞速变化足以让耳膜产生压迫的不适。
但是何蘅安第一次觉得它好慢。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出去,但是她直觉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
再快一点!
“秦照!”
何蘅安穿着高跟鞋,出门时绊了一下。右脚的鞋子脱卸,她来不及穿上,踉踉跄跄朝那个单薄的身影奔去。
冬夜的风真冷,她跑得肺里都是冰冷的空气,呼吸之间冰凉冰凉。
然而那个人竟然头也不回。
“秦照!咳咳,你站住!”
眼看越追他反而走得越快,何蘅安气急,干脆将右脚的鞋子朝那个背影掷去。
“咚”。
居然扔中了。
秦照终于站住。
他僵硬地转身,弯腰,机械地捡起那只鞋。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没听见我叫你吗?”何蘅安跑得两腰侧面的筋扯着疼,她捂着,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你追我干什么?
骂我?羞辱我?
还是同情我?怜悯我?
我不需要。
秦照低头,拎着她的高跟鞋等在原地,完全避开她的目光,也不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当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蹲下来,帮她穿上右脚的高跟鞋,动作温柔。
何蘅安愣住。
她没想到秦照会这样做。
她愣神的时候,秦照已经起身,又走了。
“啊呀你站住!”何蘅安简直又想拿鞋扔他。
“我有话问你!”
秦照顿住脚步,背对着她,低低地说:“你要问什么。”
何蘅安捂着肚子绕到他勉强,喘两口气,方才开口:“我想起来了,我在A市监狱见过你。”
“是么,恭喜。”秦照平静地说。
她不生气,不骂他,那么是要怜悯他、帮助他了吗?
他不要。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其实并不会……”
“并不会怎么样?不会嫌恶?不会害怕?不会提防?还是不会同情怜悯?”秦照终于抬起头。
他的眼睛让何蘅安不由自主打了一个颤。
冰冷的,寂静的,如死水一样,黑得照不进任何阳光,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我是个诈骗犯,好逸恶劳,靠骗别人的血汗钱过活。我是心最脏,手最黑,最无耻的那类人。”
秦照的声音依然低沉好听,但是却像伊甸园里那条引诱人堕落的毒蛇,恶意满满。
这才是真正的他?
“哈,你怕我。”秦照忽然笑了,他躬身,伸手,五指穿过何蘅安的长发,扣住她的后脑。
“你的胆子太小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何蘅安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后腰上,把她往前一推。
险些撞到秦照的鼻尖。
他弯腰,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以前我是骗钱,现在我是骗人,骗你。你明白吗?”他的语气和冬夜的风一样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情绪。
说话间,何蘅安闻到他喝过的柠檬水的气味。
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柑橘和柠檬混合的香气。
依然好闻。
却像是魔鬼制造的幻觉。
他的手臂像钢铁一样,坚硬,强有力,挣脱不开。
秦照不笑。
何蘅安从来不知道,秦照不笑的样子居然有点吓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个灵动的眼神也没有,黑沉沉的眼珠子,盯得人透不过气。整个人冷得像冰,更像行尸走肉。
这个人靠得更近了。
近得只要再近一寸,就能吻到她。
这个人是谁?
他才不是秦照!
何蘅安的嘴唇不可抑制地轻微抖动。
她几乎是下意识用手抵住他的胸膛,试图……
不,不需要试图。
秦照忽然手一松,放开了她。
他绕过何蘅安,走了。
何蘅安呆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应不应该再次叫住他。
秦照想哭。
结束了。
他的梦结束了。
她怕他,她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她怕得嘴唇发抖。
一切都结束了。
秦照真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冬夜的风吹来,直往人的骨髓里钻,秦照冷得牙齿打战,他发现自己忘记了取他的棉衣。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会再有东西比他的心更冷。
秦照木然地穿过马路,甚至忘记要看红绿灯。一辆皮卡从他身边险险擦过,擦过的瞬间听见司机在愤怒地骂骂咧咧。
他没有钱了。
路还很长。
他必须坐公交。
秦照迟钝地转头看了看,机械地向公交站走去。
冬夜低得可怜的温度好像也冻住了他的脑子。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马路对面站着的人。
何蘅安,她居然还没有走。
你为什么还不走?你不是应该很清楚了吗,那个笑容温暖、努力挣钱、热心单纯的秦照,从来就不存在,那只是我刻意给你制造的表象。
我只是个劣迹斑斑、刑满出狱又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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