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迷雾的一瞬间,枪声响了,他也醒了。
喻斯鸿扭头看到帐篷上的透明窗户外,曳光弹如同流星一样飞满天际。有那么几秒,他有点迷楞,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然而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心中也几乎本能地估算着枪声的方向和位置,以及漫天各种弹道的口径。他从身旁拿出野战状态下随身携带的装具枪支,披带后从帐篷中爬了出来。一个今夜负责站岗的女兵跑过来,向他汇报情况,与此同时,手中的对讲机也传来别处带着滋滋的声音,说是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交火了。
作为第三方力量,在这种当地人的内政冲突中,他们是不可以随便开枪的。在他们还未出发来到这片遥远大陆的时候,便有专门的培训课上说:我们的第一原则,是不得偏袒冲突中的任何一方,而且维和行动开展的同时,必须要征得有关方面的一致认可。与此同时你们要记住,部队只可以携带轻武器,只有在需要自卫的时候,我们才可以使用武力。
他们在网箱圈成的围墙里面,外面就是密集的枪声。按照交战规则来说,可以视作直接威胁。已经有相关负责的人开了喇叭,喇叭里高声播报“这里是联合国维和部,请离开这里。停火,马上离开,否则我们将发起反击。”
几个留守队伍的小领导聚在一起讨论对策。法国人说,已经给蒙德里的政府军打了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又有情报传来:很多反政府武装人员在撤退时故意向着临时营地靠拢。
有人提议说,我们应该开枪示警。
一直沉默的喻斯鸿开口了。他问了第一个问题:“你要开枪,鸣枪警示当然可以,但这种情况下,有用吗?”
有人说怎么没用?
他没接话,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引起冲突双方的误判,以为你要加入战斗,发展成三方交火,我们丧失中立原则。”这次他没问有用没用,而是环视一周,问他们:“你们谁承担责任?”
没人想承担责任,于是没人说话了。
他又问出第三个问题:“直接卷入交火,我们自身的安全怎么办?”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加强防守,很快,政府军在意识到反政府武装有意识向营地撤退的时候,反过来给营地打了电话。反政府武装明白祸水东引的计划败露,最终选择撤离。等到事态最终平息,天光已亮。事情结束后,他们和政府军进行了沟通,双方最后达成协议。
当天下午,他们去了附近的村庄进行例行的巡逻以及救护,女兵们因为性别的优势,也担负起与当地的妇女、儿童进行交流的任务。傍晚的时候他们即将返程,闲散下来后喻斯鸿得空走到水边草丛静处抽根烟。昨夜的那个梦让他心神不宁。
眼前是被黄昏染成一片的水面,水中央有一条木船,船头站着一个撑着长桨的老人。船的位置偏向河对面。老人将桨撑到水里,向后荡,推动船前进,模样似乎要靠岸。
喻斯鸿停止了抽烟的动作,光看着船和老人,心烦意乱地想:如果船在对面靠岸了,那就说明我就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王八蛋,我就自己抽自己一顿。如果船靠在我这边了,那就说明。
说明什么呢?他不敢想,也害怕去想。这些情绪纷繁复杂地堵在他的脑子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那穿着蓑衣,戴着笠帽的老人依旧撑长杆,木舟在他的动作下渐渐地向河对岸的方向游去。喻斯鸿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把烟头扔进水里,看着烟身沉下去,转身就要走。然而对面有人冲着老人喊了句什么,紧接着老人把长杆换了个边,木舟向着自己的这方划了过来。老人泊好了船只,看了这个僵直立着的外国年轻人一眼。
与此同时,唐嘉和治行乘着那辆白色的吉普停靠在了蒙德里附近的这片村落里。她下了车,闻到空气中水的湿气,咖啡香气以及新鲜羊粪的臭味。
眼前是一个破旧的羊圈。其实这几乎不能被称作羊圈,只是立了几根倾斜长长的粗木枝,上面顶了松散的茅草棚,覆盖的阴凉下,十来只毛色脏污的山羊扭歪地倒聚在一起。这原始的羊圈旁,有一个蹲着的大肚子的儿童。硕大的肚子和瘦小的四肢几乎不成比例。她正一手扶着圆鼓到几乎要坠下的肚子,一手煮着咖啡。咖啡的气味和羊粪的气息搅混在一起。
唐嘉一打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么面相不大的儿童,至少有了九个月的身孕。
这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在这片几乎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大陆上。
他们走上前去,打听阿什莉的消息。
儿童眼神呆滞,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们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答。
眼见不会在这里找到想要的答案,他们只好离开,
他们离开了没一会,从水边向回走的喻斯鸿路过这里。他同样闻到了咖啡与羊粪混合的味道。他想起家中一个远房的老舅公,三四十年代见证过繁华的老上海人,至今西装只穿巴黎定制的爱马仕,有时是条纹毛料,有时用矢车菊蓝的灯芯绒,配真丝领带,鞋也只穿乔治克莱维利的手工定制款。舅公教他如何闻咖啡豆的香气,如何用数值理解豆子的烘焙度,如何分辨小豆蔻和车厘子的味谱区别。由此,他又想起这些年做过、体验过的很多事情。想起自己如何沉迷于极限运动,想起青葱而疯狂的日子。然而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这些日子曾和唐嘉一起走过。接着他又想,那些没有他参与的日子,她又做了什么,使得她成为今日的唐嘉呢?
他对此一无所知。
喻斯鸿把目光转向那个煮着咖啡的怀孕儿童,他向着那里走了两步。儿童抬头看到他,却像是受到极大惊吓,面色惶恐,打翻了手中的咖啡杯。
就在同一时刻,唐嘉和治行寻找到了阿什莉。
47. Chapter47
与证件照上的相同,阿什莉是典型的黑人青年女性长相。大额头,四肢修长,皮肤健康黑亮。唐嘉和治行按照问询而来的地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树下的石块上,周遭围了一圈小孩。她正低着头,给小孩子们读膝盖上摆放的书本里的故事。偶尔她会伸出手,赶走叮在小孩子头发或者脸颊上的苍蝇。
治行扭头问她:“你准备怎么办?”
唐嘉静静看了被黑瘦的小孩子们包围的阿什莉,几秒后,她开口:“直接问。”
这一次,她并不准备拐弯抹角。
直接问的结果就是,阿什莉合上书,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国女人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意料之中的,但唐嘉并不气馁,而是进一步劝说,最后她加了一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好吗,我可以保证,你的真名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报道里,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好吗?”
阿什莉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挥散身边的孩子们,对唐嘉说:“我会边走边回答你们,走到另一头,”她指了指对面,来时的小路隐没在杂草从中,“路的另一头,我就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他们三人沿着唐嘉和治行来时的小道往回走。
唐嘉在中间,阿什莉在最右,治行在最左。
治行问:“诺亚方舟的效果是真的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一个用来牟利的幌子?”
阿什莉飞速看了他一眼,回答,语速很快,脚步也很快,“当然,”她顿了顿,继续讲,“但制药的工序有问题,它可以救人,但也可能直接置人于死地。我的的意思是,这中药品现在仍然是不成熟的。”
唐嘉接着问:“为什么不在实验室里对药物进行完善,而是……”
而是后面的话她没有问出来,但不言而喻。
阿什莉的脚步更快了,她开口答道:“成本,他们想要尽可能地降低成本。不仅是金钱上的成本,更是时间上的成本。他们想要改正程序中的错误,如果能直接从人体上得出结论,然后选取那些没有产生副作用的人进行比较试验,比在实验室里单独实验,至少节省三四年的时间。”
她停了一下,继续道:“放进实验室实验,至少需要再花费数以百万的资金,而且在这段改错的时间里,其他公司也有可能先行研发出成果,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继续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又问了其他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
眼看着路就要到尽头,唐嘉突然停下脚步,问:“当地政府呢?他们对这件事怎么反应?”
阿什莉瞟她一眼,低声道:“有人向政府行贿。”
与此同时,天几乎要黯下来,有带着凉意的风卷起。
治行很自然地解下外套,披在唐嘉的身上。唐嘉下意识要脱下还给他,治行微笑道:“男士照顾女士是基本的礼帽,不要拒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