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枣树又高又壮,每到季节,枝叶繁盛,他便手脚并用,爬上树的最高处,如同国王巡视自己的国土般,俯视这层层挨在一起的院落。日头最高的时候,他就捧着镜子,坐在树上,反射灼热的阳光,射.到邻居家去,看摇晃的白色光点游移不断,最后点燃邻居家的草垛。
熊熊火光跳动,他便拍拍屁股,在邻居家传来的叫骂声中,顺溜地沿着树干滑下,挥一挥衣袖,深藏功与名。
喻斯鸿没有去敲门,而是凭借着摸透的地形,一个助跑,轻巧地攀上高墙。然后灵巧地翻越,稳稳落在院落里。
他拍拍手和身子,抬头,看到窗户里透出白色的灯光。
嘻嘻嘻嘻嘻。
他要先吓一吓喻爹和蒋如清女士,然后再得意地告诉他们自己骗了个媳妇回来,活的,可漂亮的大姑娘。
保管让他们受到二次惊吓。
他蹑手蹑脚地上前,听到里面传来蒋如清女士低低的抽泣以及喻见信小声的辩解。
怎么这是?
他刚要敲门,就听见喻爹几乎暴喝了一声,“你们这样做,这样做!如果老大知道了,让他心里怎么想!”
他敲门的手就是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都是没有亲缘的。
所以天注定抱在一起取暖咯.
39. Chapter39
喻斯鸿伸出的手重新垂回了身侧。
屋子里的声音仍旧在继续,声音穿透玻璃传出来,像是被滤过一层。
但太过熟悉,永远不会认错。
喻爹说:“就算老大不是亲生的,但这么多年养下来,也是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子……”
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上心头,喻斯鸿整个人几乎都要在原地生根。
他四肢僵硬到像是随便一碰便能节节掉落,化为飞灰。
这么多年来,他独自一人把这个秘密层层包裹,小心掩藏,妥善安放,他怀着一种恨杀唾弃自己却又侥幸的心理,希望这个被他拼命按压,塞进无言深处的秘密能够自行腐烂在角落,再也让人探不清楚原貌。
然而……
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击碎了他这多年来的努力。他仿佛看到时光深处小心翼翼埋藏着秘密的自己,明明内心遍地开满卑微的野草,外表却把自己伪装成一颗树。
一颗无所顾忌朝日而生的树。
他.妈的实在可怜又可笑。
房屋里传出了蒋如清女士和喻见信低低的声音,但立马又被喻爹的大嗓门给盖住了:“你明知道老大对我们怀有愧疚,却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小子,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小子……”他似乎艰难地吸了一口空气,好让自己没有原地晕厥过去,“把老大推进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里面去,人家呀,人家好歹也喊了你这么多年的妈,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好意思吗!”
下一秒蒋如清女士爆出带着低声哭喊的语调:“我能怎么样!你说我能怎么样?难道你就要看着自己亲儿子被那个女人给毁掉了吗?他当时才十八岁!十八岁啊!”
“你这个妈当的好啊!当得有出息啊!远程指挥自己亲儿子把麻烦全部推给养儿子,你能耐啊!”
有箱柜被推翻倒落在地的声音。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对啊,就喻见信那个点石成金也救不了的榆木脑袋,遇到点事就恨不得钻到地底岩穴里瑟瑟发抖的性子,竟然在发生了那样大事的时候,瞬间无师自通就学会了祸水东引这一套,了不得啊。
比什么二十天教你成为编程大师的牛.逼多了。
这是前一秒蠢材,后一秒就直接智商破表的节奏啊。
有出息,真他.妈的有出息。
原来人家后面有高人全程坐镇指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招招毙命,手把手教你怎么脱离困境,拉来炮灰填充炮口。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蒋如清女士还有这样天赋技能。
他竟然还有心思想:这样的高手当了二十几年家庭妇女,实在是埋没英才,领导无眼,国家不幸。
今天无意中听到的所有,都化为风中的巴掌,狠狠地把他扇进了尘土里。
被扇进人生尘土里的喻同志挣扎着抬起生根的两腿,两腿似乎也要不停使唤了,直愣愣地僵着。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吃软怕硬的,放在平时,遇到这种蒙头盖脸的羞辱,别说前面挡着只是一扇门了,就算挡着枪林弹雨,他也要让对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可他前面隔着的不仅仅门,而是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是人世伦理的纲常。
这纲常伦理的巨门太沉太重,远远不是一击“你不仁我不义”的炮火,便能轻易击溃的。
说到底,他欠的太多。
而如今,也不过是一并还了。
他再不欠什么了。
喻斯鸿机器人一样跨出步子,从屋檐下走出去,抬头看见月亮也不愿意鸟他了,冷笑着躲到了云层里。
有雨水打在他鼻端的山根上。
走到枣树下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多年的老朋友,觉得自己就这样灰溜溜地逃了,在老朋友面前挺失颜面的。他或者应该冲进房间里去,声嘶力竭地询问蒋如清女士,这一切的一切都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然后蒋如清女士就可以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柔和而安抚地告诉他:儿子啊,不过都是误会。
然后解释清楚。
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对自己说,这才对嘛,一切不过都是误会。
皆大欢喜。
去他.妈的皆大欢喜。
翻上围墙的时候,喻斯鸿回头,最后觑了一眼那黑暗中明亮的窗格。
然后他从围墙跳下,像风雨中飘摇的一片叶子,乘着夜晚的雨丝,孤凉地落在地上。
#
“叮”一声,电梯门敞开。
唐嘉冲出电梯,冲出自动开闭的玻璃大门。
有铺天盖地的大水从头浇下。
她瞬间成了雨人。
唐嘉护着证件,掀下身上披着的夹克,盖在头顶。
高跟鞋践踏着地面,飞起无数污水。
她不停歇地跑到路边。
喘息中,视线里水淋一片。穿流的车辆碾过路面,黄色的灯光融化在雨水中。
她挥手招了一辆的士。
上了车,司机师傅问:“您去哪儿啊?”
唐嘉一怔愣,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司机催促她:“您快点呗,这儿不能停太久。”
唐嘉回:“往东直门那方向先开着吧。”
车子行驶的过程中,她给喻斯鸿拨了个电话。
唐嘉问:“你家在哪儿?”
“我家……我有事出门了,不回去住。”
唐嘉听出他语气不大对劲,但电话里也不是详细说话的时候,于是继续问:“那你人现在在哪儿?”
对方回:“板厂胡同。”
“具体位置呢?”
对方笑:“这么没一会就想我啦。”
唐嘉默了一默:“我家……我也有事要出门。”
两人同时沉默。
又同时开口:“你……”
沉默。
然后唐嘉率先开口:“你把详细地址给我,我打车去找你。”
“好。”
唐嘉挂断手机,几秒后,手机震动。
她打开一看,是喻斯鸿发来的坐标。
她把坐标里的具体位置给司机师傅看过后,便躺回后靠,闭上眼睛。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唐嘉支付宝转账,下了车,环视一圈,很快锁定喻斯鸿的身影。
他站在人迹稀少的路灯口下,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向自己挥动。
灯光融融,身姿俊朗。
唐嘉跑过去。
喻斯鸿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手抚摸着她潮湿的漆发,问;“出门你妈没给你拿伞?”
唐嘉闷声说:“我习惯淋雨。”
“骗人。”
“没骗人。”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喻斯鸿扳正她的头,迫使两人的眼神相对。
唐嘉垂下眼睛。
喻斯鸿捏住她的耳朵,揉了揉,低头问:“你妈把你赶出来了?”他又凑得更近,声线亲昵,“小可怜。”
还没待唐嘉反驳,他又说,“我妈也不要我了,不对,是我不要他们了。”
唐嘉抬头,看着雨水从他眉眼间落下。
模样像极了可怜兮兮的小兽。
于是她轻声学他的话道:“小可怜。”
喻斯鸿自嘲地笑笑,“所以,你快把这个小可怜领回家吧。”
两人肩并肩沿着路走。
走到一个车烟零落,几乎没有他人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喻斯鸿突然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