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上了小学之后,她一次次满分的成绩和我亮了的红灯对比?还是姚琳女士言语中恨铁不成钢的一字一句的“你看看你姐姐”、“你成绩要是有她一半好我就该去烧香拜佛了”、“你真是不争气”?又或者是小提琴的老师的目光在她和我之间徘徊了许久,然后面露难色地劝我下周还是别来上课了?
我始终想不起,我对她的怨念何时滋生。
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在九岁的时候,姐姐过生日,姚琳女士给她买了一个大蛋糕。我们的生日相差不久,我生日只得到了两个鸡蛋,而她却有一个大蛋糕,这让我特别的愤怒。于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妈妈,到底谁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对亲生女儿那么差,而对别人家的女儿那么好?这对我公不公平?最后我得到的是许知同志的冷脸和姚琳女士的一顿好揍,而以往我做错了事挨打总会替我求情的姐姐却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看,没有劝解,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冷冷地看着。
我们没有明面上的争吵,但我的心里已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为我求情,即便我说错了话,她也应该原谅我,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她应该让着我。
可是她没有,她甚至在我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沉默冷静地在一旁拉小提琴。
那之后我与许宝桐进行了一次为期一个月的漫长冷战,最后是如何和好的我记不得了。总之很快,我们又回到了以前那样,还是一起上下课,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去上补习班,看起来与从前并没差别。但我再也不会半夜钻到她的被窝,不会再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叫姐姐,不会在被妈妈揍的时候躲到她的身后。
我们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它在时光里慢慢地扩大,最后裂成鸿沟。我们变得陌生、客气也疏远。
而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我想不起了,也不愿再去回想。
四月初的周末,我回了一趟家。
桥江大学离家只有三个小时车程,姚琳女士对我的要求是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我总是拖了又拖,仔细一数,我一个学期回家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完。
四月九日是祝老将军的生日,在过去的许多年,我都会随许知同志去祝寿。就在几天前,祝融还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老爷子要生日了,他要回家,会顺便来接我。
我下楼时祝家的路虎已经停在寝室楼下,而我没想到的是,坐在车里除了祝融,还有许宝桐。
我从车窗玻璃看到自己陡然变得僵硬的表情,但仅是一瞬,它就变得自然。我越来越佩服我自己的演技。司机帮我将行李放进尾箱,我钻进后座,喊了声“姐”后在许宝桐身边坐下。她朝我笑笑,递给我一瓶未开封的水:“要不要喝水?”
我其实是口渴的,但还是摇头。
“怎么那么慢,等了你好久。”坐在副驾驶的祝融说话时头也没回,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像刺猬一样竖着。
“我又没叫你等我!”我低声抱怨着,他似乎没听到,依旧低头玩手机。
从博陵大学回家是两个小时路程,从桥江大学回去则要三个小时,以往回家大多是我自己回去或搭易扬的顺风车,我也知道祝家派车接祝融回去时大多会捎上许宝桐。只是这一次我没想到他们绕一圈来接我车里还坐着许宝桐,如果知道,我宁愿自己坐车。
在这三个小时车程里,我都是沉默的,司机没有放音乐,车厢里只有祝融和许宝桐说话的声音,偶尔伴随着几声笑。我埋头玩手机游戏,耳朵却灌满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说着新近的娱乐新闻,他们聊起了博陵的大事件,他们又说起了彼此的最近。我是偷窥者,也是局外人。
我从包里掏出耳线,音乐筑起了高墙,把我和他们阻挡开来。
偶尔抬起头时,才发现许宝桐已经停止和祝融的对话,正低头发短信,十指如飞,面带微笑。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林达西瘦削的苍白的侧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头去看祝融,却对上后视镜里那双明亮的眼,它微微眯着,我脑海中自动补全祝融此时的表情:微眯着眼睛冷笑。
我迅速收回视线。
刚推开家门,便闻到一股鲜醇的香,厨房里的许知同志听到响动,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先去放行李,然后洗手吃饭。”
许宝桐应了一声,拉着箱子进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熟悉的房子里,想起自己已经两个月没回家,鼻子微微发酸。许知同志弓着身站在汤锅前试味,他似乎比上次见面更瘦了,白发也多了不少,那只受过伤的腿微微地屈着。我揉揉鼻子,喊了一声“爸”。
“怎么了?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还是又和姐姐吵架了?”他蹙眉,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沟壑,像干旱的龟裂的土地。我出生时许知同志已经三十二岁,而现在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悲伤,他却仍将我当成小孩子,不安地问东问西。
我没说话,扯开了话题:“爸,我好饿,有什么东西吃吗?”
“有,刚做好了椒盐虾。”
当我朝餐桌上的虾伸出手时,一声尖锐的凄厉的呼喝打断了我:“许宝榛,你干吗?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没家教,谁教你偷吃的!”
我猛地缩回手,转头便看见姚琳女士站在玄关,她穿着黑色连衣裙和大衣,高跟鞋才脱了一半,她化着精致的妆,眉才刚修过,粉底也打得均匀,饱满的唇妆让她的唇看起来柔润红艳,此时,它正吐露出不堪的、令人烦躁的语言:“许宝榛,你哑了吗?我和你说话呢!摆着一张脸什么意思!还有你,许知,你看看你的女儿,你看看她哪里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模样,都被你宠成什么样子了!”
许知同志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努力挺直他的背。
我慢慢地垂下手,走向房间。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把我妈比喻成可爱的迪士尼卡通形象—唐老鸭,并非长相有相似之处,而是她和它一样,发出的永远是聒噪的、刺耳的、令人烦躁的声音。
我从祝老将军那儿听过许知同志的故事:他高大帅气,有勇有谋,喜欢他的女人可组成一个足球队,姚琳女士就是其一。可惜他为了救上司被压断了腿。退伍后,他养了一年伤,却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和馈赠,找了份保安的工作。那些爱慕他的女孩都走了,只剩下我妈,而父亲不愿拖累她,始终没给回应。她便一直等,等到了三十岁,终于等到了他的求婚。
我其实一点都不相信这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姚琳女士永远是刻薄的,歇斯底里的,祝老将军口中的温柔已被岁月磨成砂砾。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絮絮叨叨数落我的不懂事,抱怨我爸的无能,而许知同志从不反驳,只是坐在沙发里,安静得如一个局外人般看着这场战争。后来姚琳女士与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小的投资公司,他也失去保安的工作,在家打理家务,这样的战争更是频繁,更是剧烈。
他年轻时多么高大帅气我不知,我只觉得他比同龄人老了十岁不止,温和的笑看得我心里十分难受。我甚至对他说过,和妈妈离婚吧,我愿意跟着你。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这个从未大声呵责过我的男人胸膛起伏不定,气得脸都红了:“她是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许宝榛,我要你收回那句话,立刻马上,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那是我的父亲,我最爱的人啊。
04.
回家的第二天,我跟着许知同志去为祝老将军贺寿。
我们抵达侨香公馆时,门口已经停满了各种名车和一系列华丽丽的白色车牌,据说,这一天博陵的大人物们都聚集了,至于醉翁之意是不是在酒就不得而知了。
祝老爷子并不喜欢热闹,他的脾气很怪,那些在博陵呼风唤雨的人对他点头哈腰他可以直接关在门外任由他儿子祝参谋去应付,而自己则在书房里拉着“小许”也就是我爸下棋。祝老爷子喜欢下棋,但他没有棋友,除了许知同志没有多少人有耐心陪一个不停悔棋输了还要脸红脖子粗的“臭棋篓子”坐一上午。
见他们摆开棋盘,我轻轻关上书房的门,上二楼找祝融。经过走廊往下望,我看到了端坐在客厅祝融的母亲—祝夫人唐雅女士,她正与一群贵妇模样的女人在说话。我低头望去恰好对上她的目光,我正准备问好她已经轻飘飘地别开了脸,继续谈笑风生,嘴角虽带着笑,但眼底的轻蔑显而易见。
她向来不喜欢我,也不愿祝融和我成为朋友,我知道。我只是一个退役小兵的女儿,如果不是我父亲曾救过祝老将军,我连出现在侨香公馆的机会都没有。
我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此时我已能平静地对待,轻轻地敲响祝融的房门。
说起来,侨香公馆我也算熟,由于祝老爷子的关系,小时候我也曾在这里横冲直撞,但自初中那件事发生后,我再也不会直接推开祝融的房门,而是先敲门,等到他的回复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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