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正想说话,门外又有了响动:“宝榛,是我!许宝榛,你在家吗?”
我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门,始终没有挪动脚步,倒是许宝桐,她瞥了我一眼,快速走到门边,往猫眼里看了看,然后迅速地拉开门,将祝融从门外扯进来,又迅速地将门关上。
犹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爸爸依旧坐在沙发上,没动,他那个位置深深地往里凹陷,似乎已定了型。而我妈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看着祝融,他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可身上又矛盾地残留了外面阳光的味道。我没有动作,看着他慢慢地朝我走近,手却背在身后。
其实他不用躲藏,我已经看见了,他的手上蹭到了油漆,鲜艳的红色。
“你们怎么样?还好吗?”他问,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发出那样刻薄的冷笑:“好,当然好,我好得不得了!”其实我内心是委屈的,过去了这么多天,他才到来。可同时,我又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祝融的眉头迅速地起了皱褶,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舒展开的纸:“不是我不想来找你,是我进不来,这些天,堵在门外的人那么多,我没法进来。给你打了电话,你是关机,我只能给你发信息。”他顿了顿,语气是挫败的,“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可想?这不是几块钱的小事,是几千万!你看看我们家,看看我们现在!你说你想办法?你能帮我们什么?你能让那个把钱带走的女人回来吗?”我的情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与此同时,眼泪也从我的眼眶滚出,“你能做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忽然走过来,用力地将我的头按进他的胸膛,他的声音顺着骨骼“嗡嗡嗡”地传来:“对不起宝榛,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我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自己此时就像偶像剧那些矫情的女主角,我只顾着埋头哭,眼泪都抹在他的白衬衫上。我清楚地明白,这不是他的错,可我却对他充满了怨,就像他说的,他来晚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这样抱着我。
直到我听到许宝桐的声音:“祝融,你来一下。”
她站在厨房门口,阴影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祝融犹豫了一下,把我放开:“我和你姐说会话,你先放手。”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的衬衫,不由得尴尬,讪讪地放开他。
他们在厨房说话,关了门,透过玻璃我只能看到许宝桐激动地挥舞着手和祝融低沉的脸色,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没想过去偷听。
在这件事发生后,我恍然发现我们现在的家庭重心都落在许宝桐身上,她是最冷静最沉着的那一个,她现在一定是有了很重要的想法或决定。她会处理好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不幸的遭遇会使人变得软弱,现在我就像溺水之人,伸长着臂膀不放过身边的每一根浮木,即使在不久之前我还看不起它,想把它劈成柴火用,可比起活下去,尊严是多么没用的东西。
“爸,这些事都会过去对吗?我们一定会好起来对吗?”
我看向坐在身边的男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他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04.
接下来几天,那些人一直没有出现,但我知道,他们会回来的。他们大多不富裕,把省吃俭用存起的钱拿来做投资,一夜之间血本无归,是谁都无法接受的。我不恨他们,我只是觉得彷徨不安。
祝融在那天走后,一直没有再出现,我曾在夜里偷偷开过手机给他打电话,但对方是处于关机状态,发去的短信也如石沉大海。而我手机里还有他发来的上百条未读短信,大多都是让我别害怕,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可现在,他在哪?
我十分阴暗地想,或许他已经厌倦了我日复一日的依赖,现在恍然发现我们家惹了个了不得的麻烦,他帮不了了,也不想帮,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将我这块狗皮膏药甩掉。我坐在床上,裹着皱巴巴的被子,恨恨地想,许宝榛你算什么东西,你只是一个朋友,夫妻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又算得了什么。
然后,我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祝融并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止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我早该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冒着危险来看我,是他不顾一切走向黑暗中的我,是他在风雨天对我类似告白的那段话,还是他为了我甘于吃了林达西的哑巴亏,或者是更早?只是我们深陷其中,当局者迷。
我像个精神分裂患者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或许只有让自己的大脑充满与欠债无关的问题,我才不会感到害怕。
是客厅传来的对话声打断了我,或许已经不能算对话。
“爸,你现在应该去祝家,而不是去拜访你那些战友。现在我们家搞成这样,是个人都会躲着我们,就算他们想帮,也帮不了我们!”
“我没有想过麻烦他们,我有个战友是律师,我去找他咨询下。”
我打开房门,许宝桐正站在玄关处与许知同志对峙:“爸,找谁都没用。我们没有犯法,不用咨询律师,至于那些人,我们处理不了也没法处理。现在能帮我们的只有祝家,你应该去找他们!”
“就像你说的,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好去麻烦别人?”
“祝家给我们家带的麻烦还少吗?最大的麻烦就在你面前!爸,你不是去麻烦他们,你要他们帮忙完全是理直气壮,这是他们欠你的!”她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挤出,“爸,是他们欠你的,欠我们家的!”
她站得笔直,而爸爸就站在她对面,表情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家隔音那么差,你们压低声音吵架,其实我都听得很清楚。”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
“很早,上小学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瞒着我。而此时与我一起站在一起听她们讲话的人是我妈,她此时猩红着眼,紧紧地咬着嘴唇,颤颤巍巍地喊了许宝桐的名字:“宝桐,你没必要为了我这么做!”她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说得无比的艰难。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妈!”许宝桐,我的姐姐,她轻轻地笑了,像是无奈的叹息。
姚琳女士猛然拔高了声音:“你知道我不是你妈,你也知道我从没把你当过我的女儿!我对你的好都是表面的,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么做,没有必要!你知道,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女儿!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么做,没有必要……”她很激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变成了另一只复读机。
“是吗?可是我们的名字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你养了我二十多年,就算你没有把我当女儿,可你还是我妈。”她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好像说的是“我晚上吃的是面条”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姚琳女士没再说话,她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许宝桐,嘴唇微微发颤,可她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房间。我听到隔着门板她传出的,压抑的低沉的哭声。
我的心像压着一块大石,我走近他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没有。”爸爸像是突然才回过神来一般,慌张地别开脸,从鞋柜里拿出鞋子,“我出去一趟,你们不要乱跑。”
那扇门开了又关,周遭又陷入静寂,许宝桐在我开口之前打断我:“你不要问了宝榛,有些事你知道了没有好处。我不希望你像我这样不快乐!知道得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知道吗?在这一刻,我真的发自内心的把她成了我的姐姐,就像小时候那样。因为我从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悲伤还有一丝祈求,我真的相信,她不告诉我是为我好。说来可笑,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在一夜之间化解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不管是一直以来的嫉妒和怨恨,还是因为林达西而衍生的误会和矛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姐……”我喊住她,“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而道歉,但这句话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她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宝榛,我们不会有事的。”她突然道,“只要你叫我一声姐,我就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许知同志一直没有回来。
他是早晨出门的,直到午后,他都没有回来。我打他的电话,才想起这些天他和我们一样都关闭了手机,将它扔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姚琳女士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吃饭,我只好把面条送到房间。
下午两点,许宝桐说要出去。
“你要去哪里?”我扯着她的衣摆,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后讪讪地放开,“爸还没回来,你要去哪里,去找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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