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雾被他嘴里呼出的热气驱赶往她的方向飘去,而片刻之后在他目不能见的地方微微的回荡了那么一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却觉得像过了几个春天那么漫长,他听到她轻柔的略带嘶哑的声音说,晏知闲。
第六章 夜话前路
江上仍有料峭春寒,付萍养伤这几日都是马闳在照顾知闲,知闲虽全身是鞭伤,却因未伤及筋骨,恢复的比付萍快一些,马闳生怕付萍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坚持让她躺在床上好好儿养着。
这日阳光略柔和了些,付萍终是按捺不住,强烈要求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笑着对房中儒雅的男子道:“马闳,我若是再闷在这屋里,非霉成一朵蘑菇不可。”
马闳跟她做了将近三年的同学,深知她这朵娇花骨子里是宁折不弯的倔强,她定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去了,只道:“那我们便去甲板上小坐片刻吧。”他说完果然见她眉眼舒展开来了,于是赶忙上前搀着她,怕她摔着了。
“说来这回倒是我给你添了不小的麻烦,”付萍抬头看他一眼,略带歉意道:“会耽误你在上海的事情吗?”
马闳似是并不十分在意这个问题,仔细的搀她上了台阶,才说道:“上海的事情,急也不单单是在这一时。”
付萍见他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不再追问,两人寻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付萍看着眼前翻涌的江水,忽道:“这情景倒是教我想起张养浩的那一句波涛如怒。”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清王朝已经是末路穷途了,爱新觉罗一族新政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纵观欧美列强,唯有民主才是实现国家富强的正道,那些个新式学堂和操练军队不过是舍本逐末!”
马闳说到激动处起身比划道:“放权给人民才能实现抵御外侮,才能国家富强!”
“那么,你的意思是赞成康梁的君主立宪制了么?”付萍并不因为他的激动而失态,只微笑道。←百度搜索→
马闳一下就低下了头,似是非常丧气,他缓缓摇了摇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康梁主义也不是我想要的,付萍同学,倘或我追求的是让光芒普照这中华大地,那么,我现在正在寻求的便是那火种,那火源!”
付萍勉力起身,一手扶着栏杆,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弯眼笑道:“马闳,正如你所说,这并非一时能解决的问题。你有一双能看到黑暗的眼睛。”
“付姨,王婆婆喊我们开饭。”
马闳回头看了知闲一眼,见她额头上都是汗,一张小脸通红,便蹲下刮了刮她的鼻子:“小丫头,在这儿偷听了多久了?”
知闲眨眨眼,道:“马叔叔以儒家修身以求大同,我却只记得墨师祖的那一句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起,焉能治之。”
她早在两个人谈论上海的时候就出来了,见二人说的兴起,便没有上去打扰,听到马闳搬弄儒家那一套的时候,她才是忍不住了。
“哈哈,好个聪明的小丫头,马叔叔受教了!”马闳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而后一把抱起她,敛了笑意道:“不过,小丫头,这世上的学问并非黑是黑,白是白,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马叔叔再告诉你。”
知闲知道马闳的话是真的,前世师傅也说自己黑白太过分明,功夫不到家,师傅后面的那句话是,希望她能一直有这样单纯的本心,不会被蒙蔽,亦不会为什么人或物而改变。可是,她最后好像让师傅失望了。
她压下心中的泪意,从马闳的怀抱中跳了下来,颠颠儿的往厅上去了。
“这孩子倒是聪明灵秀,”马闳看着她跑远的身影,道:“若是去读书,定然不比你差。”
付萍眼神温柔的一塌糊涂,她声音轻柔却坚定道:“我会的。”
因得钱财紧张,三个人住了一间房,马闳自然是让付萍和知闲睡了床,他在地上卷了铺盖,这几日来最让人快活的便是天黑后的秉烛夜话。通常都是马闳在说,付萍微笑着听,知闲一脸懵懂的回回几近睡着。
付萍私下里告诉知闲,听别人讲话的时候表现出有瞌睡的意思是很不礼貌的。知闲虽是听不太懂,却捕捉到了一个礼字,不禁有些哑然失笑的意味,儒家那一套,倒真是长兴不衰的。
“那么,付姨的意思是,为了表现礼貌,就该违背本心去刻意迎合别人的看法吗?”知闲一手揪着她给自己编的麻花辫,一边问道。
“小知闲,看法与教养是两个概念,西方先哲伏尔泰不是说,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么?”
付萍微微一笑,拉了她的手在她身旁坐定,语气很是温柔:“你可以跟马叔叔的观点不同甚至是跟他的截然相反,但是,你不能因为你不同意而剥夺了马叔叔继续说下去的权利。”
知闲脸微微一红,自己果然还是太任性了些。这个世界一切都与先前不同,让她觉得很是新奇,那些一样一样捡着要从头学起的新词新物,也让她有时觉得自己与个六岁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分别。而付萍循循善诱的话,总能让她感受到一些与先前不同的东西。
付萍的长相并不是很出众,可是她身上那种柔婉中带些风骨的气质总让人挪不开眼睛。她随手撩了下头发,看着知闲,弯眼笑道:“付姨并不是批评你,你觉得付姨的话有道理吗?”
“嗯,付姨,我以后不会那么任性了的。只是···”
不等知闲的话说完,付萍一把将人搂紧了自己怀里,重重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小知闲真招人疼,”她飞快的松开手,问道:“只是什么?”
知闲见识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不止一回两回了,只是自己不好与人亲昵,所以仍觉得别扭罢了,眼下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她察觉,也有些赧意,只抬头好奇道:“西方是什么?”
付萍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摸了摸她的头道:“小知闲,你想去学校读书吗?”生怕知闲会说出一个“不”字,她又道:“读书是一件好事,付姨很希望你能去。”
不等知闲回答,她就轻轻的笑了,自己这都是什么话,要对一个孩子讲念书的好处么?倒还不如说些学校好玩儿的话来哄她。
意料之外的是,知闲点头应了,她说:“我想去。”去读书,在付姨面前露马脚的可能肯定会比天天在她身边要小一些的。想起自己昨天问她,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起一样的名字叫做先生啊密斯脱啊的时候付萍那一脸忍俊不禁,她简直颇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了。
第七章 有女长成(一)
知闲这一坚定,就是十二年。←百度搜索→十二年后她坐在广言学校的教室,偶尔想起她来读书的初衷,都是哑然失笑。
“战争胜利了,你们听说了吗?”一个戴帽子的男生很是激动的进了教室:“段总理真是有先见,这下我们可以在那帮洋鬼子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了!”
这个消息仿若一枚重磅炸弹投进深水,整个教室一下子沸腾了。
“段骐这老家伙是去德国留过学的,现在却成了个亲日派。皖系估计能从这场战争里捞不少油水吧?”
“皖系现在可是如日中天,南孟北瞿,段骐的精干早就都给了外孙瞿世峥了。段骐也是好手段,竟然把亲外孙扔到军队里不管不问几十年,这几年瞿少帅有了些名声才公开这是自己的外孙,皖系的一帮老家伙不服气也没办法了,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瞿少帅在皖系是个什么地位。”
知闲向来不是喜好讨论政事的性子,对他们谈论的少帅什么的也没有兴趣,今天的功课已经上完了,她收起书本便出了教室。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飘了雪,风微微的扬着,晶莹的六瓣飘洒的很是诗意。知闲不禁将手从大衣的袖子中伸了出来,手心一阵凉意,她不由抬头一声轻笑。顺着她脚下的路往前走便是一方小小的荷塘。
广言学校是一座新式的语言学堂,多数建筑都是欧式风格,钟楼高塔,一进门便是喷泉,那上面坐了一方拉着小提琴的天使雕塑,若是不留心去望见那路上来来回回的都是黑发黑眼的中国人,还以为误进了欧洲本土的学校。
当年付萍带知闲看了许多学校,她一眼便瞧上了那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荷塘,就这么来了广言学校学习法语。夏天的时候,几株荷秀气的开着,并不像其他挨得密密麻麻的荷那般繁茂。夏天犹是寂寂如此,更不用说是落了雪的冬天了。
残荷早已只剩了光秃秃的茎,枯萎的颜色与塘上白雪相映,也是别有一番郁郁美感。雪看得久了便有些刺眼,知闲摸了摸耳朵,嘴角浮上一丝笑意。自己多久没有想起他了?那也是一个冬天,她的卿白,在她耳上画了一支荷,竟是引领了大庆王朝的一番风潮。
她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一生自己不会再遇见他了,真好,可以不用还他了,算来是自己赚了呢。
知闲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是没有成功。她抱着书转身往校门口去,脸上温热与凉意并存。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却是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个人,知闲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微微低头闷声说道:“先生,对不起,您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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