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耳听到这个可怕的姑姑说:是她该死!
她的丈夫赌博、偷盗、酗酒、家暴,可是她打死不离婚,跟着他东躲西藏,反而说自己的侄女该死!
陈桦找到攻击她的痛点,他提高音量让她听清楚:“可是你那个赌鬼丈夫已经判了死刑!你的儿子现在在孤儿院!”
姑姑全身一片冰冷,她为之谋划一切的,她的家,她的希望——居然破灭了?
丈夫告诉她,只有黄露明死掉,他们才能拿到老头老太太那份遗产,还有这丫头不明不白挣来的那些巨款,也只能归他们所有。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不再担惊受怕被追债。
可是事情败露了?
她抱住脑袋,大叫一声,疯狂地向山下跑去,荆棘划破她的皮肤,冰冷的石头绊倒她,她滚下去了,惨叫连连,可是很快又头破血流地爬起来接着跑,她总觉得一定要离开那个男人,越远越好!
陈桦本打算去追,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算了,由她去吧。你这样,难道不是在折磨自己?”
陈桦停住了身子,看着那人的脸,他来了,意料之中。
来人正是甘修平。
他捉住陈桦的手臂,声音沙哑,病痛的折磨让他不能像以前一样中气十足地说话,“全世界都在找你,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在这。”
陈桦看着自己仅存世间唯一的好友,脸上浮出一个苦笑:“我母亲,我妻子,我孩子,我朋友,他们全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当年我见不到母亲,如今我见不到孩子。
说要跟我共度一生的人呢?现在也在这里。
甘修平仰着脸,转过头去,“说不上哪一天,我也会来。”
陈桦拍他的肩膀,“不,你不会。你是我们三个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你能扛过去,起码阮颉依还在。”
甘修平听他这话,默然无语,半天怔怔地看着树枝背后的月亮,微微垂下头,低声说了一句,“谁知道呢,毕竟是个癌症。”
陈桦一动不动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如同一场道别。他轻轻叹一口气,抱起手臂,“疾病有治,生死无医。”
“这么多年,你一直帮她赡养两位老人,人都送走了,也该解脱了。她自己都看得开,你何必呢?”甘修平还是忍不住追了一句。
久久的沉默。
他们没再说话,不久之后,长叹一声,甘修平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仇已经报了,陈桦觉得自己应该笑,可是笑不出来。转头想一想那个阴阳相隔的人,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哭,可以也哭不出。
——正如黄露明留给他的那封遗书中所说,死生为大事,其他都是虚的。恩怨了结之后,是一种致命的空虚感,就好像心脏那里被洞穿,有凉风轻轻的刮过去。
快乐的对立面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掉进泥潭一样,全身无力的麻木。
陈桦重新回到黄露明那里去,他从放在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他亲手送给黄露明的陶瓷兔儿神,不是说能保佑健康平安吗?全是骗人的!
他狠狠的把它扔出去,哗啦一声脆响,不知道在哪一块石头上嗑得稀烂。
然后又拿出一样东西,是张薄薄的白纸,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他的眼睛微微刺痛,拿信的手也开始轻轻颤抖,这是黄露明在他不知情的某年某月,亲笔写下的遗嘱。然后寄放在甘修平那里。
那其中的淡漠口吻,简直让人心惊。
“陈先生,如果你看到了这份遗嘱,那就是我已经不在了。但是请不要伤心,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坏的结果。
人一生喜怒哀乐,放之于宏大的宇宙空间,不过笑话一场,即使重生一遍,也不会收获更多笑声。所有痕迹都会被时间抹平,年轻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愚蠢不自知地生机勃勃,可惜我做不到。
写故事、看故事,为故事喜悦伤心的人,不过也是一场故事,再努力扮演,再用心投入,也就那样,人只能自欺欺人,一旦醒了就了无乐趣。
死了,就是杀青。散场不必道别,欢欢喜喜等下一幕就好。
千万别太入戏死去活来,用情太多,也是一把刀,您收着,我受不起。
再找一个顺眼的姑娘举案齐眉,再说一次誓言也不是难事,热热闹闹接着演下去。
好了,就到这里罢,我也倦了。总之一句话,随遇而安,别执着。”
·
“不过就是暂时靠着取个暖罢了。说不定哪天就分道扬镳,都他妈的是虚的。过了这一世,谁又记得谁?谁有必要记得谁?”他一边念,一边在唇角泛出苦笑。
“这就是你黄露明?你就是这么看我陈桦?”
再怎么千回百转地念,也不会有人回答。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于黑暗之中望见漫天星辰,“如果我非要记得呢?”
他双手一用力,想将这封信撕碎,最后却又舍不得,把它丢在一边。
一张合影出现在他手中,看得出是在夏季,他们自己的家里,两个人穿着家居服,他从背后张开手臂抱住她,把脸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微微垂着头,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腹部。
他怔了一会儿,眼睛没有离开照片。“我证明给你看,我永远记得你,生死没什么大不了。”
冰冷的金属贯穿了他的身体,温柔的月光将他的面容修饰得格外平静。然后那个身体缓缓地倾斜,依偎在墓碑旁边,他身后电闪雷鸣,有风雨欲来之态。
雨滴落在脸上,只是瞬间。他突然记起,平时她总是嫌弃自己的吊儿郎当,于是费了点力气挺直脊背,无论如何是要去见她,总是应该郑重一些。
他隔着树影,仰面看着月亮。
似乎又快要到十五了。原来还是会怀念,原来最令人怀念的并不是人世间的某个节日,而是曾经一起过节的人。
他意识开始模糊。
春光何其明媚,春光何其残忍。
最后那个刹那,他还望着那张带笑的黑白的脸,发现有血滴溅在上面,便顺手抬起袖子擦干净。
白天早就离开,夜晚必须到来。血色升腾成沉甸甸的雾气,曾经拥抱过的身躯,夜一般冷淡的脸,黑色的头发,伴随着闪电惊雷,重新走入他的眼睛,沉淀成最后的影像。
夜晚的树丛之中更加是夜晚,他的影子覆盖那一页冰凉的纸。
月亮是那个看不见的世界的眼睛,它沉默地记录着这一切,记录着那个孤独却又异常坚定的人。
漫天风雨呼啸而来,渐渐地,那身影也不甚清晰了。温热的血被冷水稀释,成了浅淡的胭脂色,铺陈在碧草黄土之中。那张纸反射着月光闪在他的眼睛里。
表面热闹的人其实期待着散场,留下的人还在怀念里情长。
非要到那一天,那个时刻,才被迫回望自己的一生,什么时候相遇,什么时候定情,什么时候结婚,一个一个堆砌起来,全都变成此刻的记忆蚀心。
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切,她其实早就毫不犹豫地走远。
还以为短暂也是一生,相伴一生。最后却被这一章张薄纸击碎,发现从未拥有,如何释怀?
风雨过后,明天必然又是崭新美好的一天。不过如此,理应如此,本当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之前用过的文案
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撰稿人。
你想要把自己写成一本什么样的书?
你想要什么人把你这本书捧在手心里细细地读?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把自己的故事写完?
所以,落笔的每一个字句,都请格外珍重。
☆、第67章 最终章
黄露明开着车,照着手机备忘录中的那个地址一路寻找着,终于到了目的地。
她是为了自己的婚事,来这里找一位大师算卦。在这座城市学习工作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还有这样老的房子。
停下车,迎面望见的是一栋老式的二层小楼,院墙沉重高大,经过多年岁月打磨的红色墙砖透出斑驳之意。
院子不大,门没锁,仿佛是在迎接客人到来。飞檐下挂着铃铛,在她入门的同时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声。
典型老房子的结构,最大的缺点就是采光非常糟糕,所有光线仿佛都被阻隔在了门外。
黄露明的眼睛在突然陷入黑暗之后,花了好久才完全适应这种暗度,仍旧看不清面前那老者的面容。
说明来意之后,老者幽幽开口:你会结两次婚,但是是跟同一个人,第一次是30岁的时候,第二次是在28岁的时候。
然后就收起黄露明放在桌子上的现金,转身离开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黄露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老者根本不理会她的疑惑,也不做解释。直让她怀疑遭遇了江湖骗子。
她迈步走出昏暗的房间,在风铃声中离开小院,然后启动车子离开。
老者迈步走进隔壁的房间,一个高个子男人正站在窗边向外凝望。他闻声转过身来,“谢谢。”如漆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中闪出亮光。
“生化作死,死可以生。爱令生死相续,痴。”老者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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