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过反省,但老实说,卡列宁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会遭到安娜这样残忍而绝情的对待。他始终认为,虽然自己的和她的性格相差很大,兴趣也截然不同,但只要她提出来,他完全可以改变自己,做到最后让她满意的地步。比如,他精通政治、经济、历史,逻辑以及五门外语,对自然科学和最新的医学研究始终保持着同步了解,而对安娜感兴趣的文学,仅限于粗浅了解、对她热爱的音乐和艺术则一窍不通。但这不应该成为他们离心离德的原因。倘若她提出来,他完全可以为了她去学。就像他从前任职外交官时,有一次,为了接待来自某国的一个亲王,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去了解了这个他原本完全陌生的国家的地理和风土人情。他的努力也卓有成效。以致于后来和那位亲王见面时,对方对他对于他国家的了解程度感到非常吃惊和佩服。
这就是卡列宁。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耐心去解决婚姻问题上遇到的一切障碍,就像他去对付工作上的千头万绪的麻烦一样。但是,安娜却完全不给他机会。在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前,就已经狠狠地单方面宣判了他的死刑。
所以现在,当他听到这样的话从自己的妻子口中说出来,并且还带了点质问的口气时,他忽然觉得想笑。
非常可笑。
☆、Chapter 7
“你所施加在我身上的羞辱?”他再次重复她的话,下意识地照着他工作中养成的习惯,言不由衷地点了点头,“安娜,我很高兴,你居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现在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最可怕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至于离婚,坦白说吧,倘若我曾经不同意的话,那也是出于对你迷途知返的期望和为了挽回这个家庭而做的努力。既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老实说,现在我也不反对离婚了,倘若我能够顺顺当当地离成婚的话!”
“您这是什么意思?”安娜无法忽略他说到最后时,语气里带出的那种隐隐的咬牙切齿般的样子,于是问道。
卡列宁并没有作答,只是再次往后靠了靠,仿佛在考量着什么。
他想起最近一次,他去拜访律师时的情景。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仍不由自主,感到深深的厌恶。
那位律师是彼得堡着名的一个律师。他们之前并没有打过交道。不幸的是,对方不但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似乎也听说过发生在他身上的那桩丑闻。虽然,既然决定去拜访律师了,就意味着他已经准备让别人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丑闻。但现在,根本不用他开口,对方居然就已经知道了——尽管那个律师装出一副刚刚听说的深表同情的样子,但凭了多年职业生涯培养出来的那种敏锐直觉,他知道对方在装腔作势。之所以装不知道,只不过是为了照顾自己这个客户的那点自尊心而已——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心头仿佛再次被一柄看不到的重锤给狠狠砸了一下。极力忍耐着那种想要立刻夺门而出的巨大羞耻之感,他才没有转身离开。而接下来,律师的答复更是让他感到灰心丧气。
卡列宁的记忆力可算过人,所以,当时的情景和那个律师说过的原话,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根据我国的法律,”律师说道,“允许离婚的有下述情况:夫妻任意一方有生理上的缺陷,分离五年音讯不明,或者,”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令卡列宁感到十分厌恶的兴致勃勃的神气,“就是通奸。丈夫或妻子与人通奸。我想对于您来说,生理上的缺陷应该不存在的吧?”
问这个的时候,律师的视线飞快地瞟过他大腿上方的部位,用带了点暧昧的怀疑神色,接着说道,“也不是分离而不通音讯,对吧?那么,就剩通奸。”
“对于通奸来说,不外乎以下情况:夫妻一方与人通奸,犯罪的证据经双方承认,或者未经承认,证据是非自愿提供的。对于后者而言,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律师改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悄悄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时常出入冬宫的大人物,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半点活气儿的泥雕木胎,“事实上,”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于您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出于宗教戒律和社会影响的考虑,离婚是要转到教会处理的。毕竟,离婚这种事儿,在现阶段并不算普遍。而大祭司神父对这类事情,是要追根究底盘问清楚的,以免将错误的裁决施加到任何一个无辜者的头上。在盘查中,您可能需要提供确凿的证据,比如您妻子与人私通的信件,倘若没有,也可以叫上证人……”
在律师终于讲完这一篇冗长的关于离婚手续的解释后,卡列宁道了谢,答应倘若需要,他会再次去找这位律师。
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事实上,他就知道自己应该不会再次踏进这里一步了,至少目前不会。
在他好不容易熬过先前的艰难处境,现在,那种强施在他身上的耻辱感也终于变得不再那么血淋淋般尖锐的这个时候,让他为了离婚再次站到教会的裁决席上,去一句句回答那些令人难堪的提问,把他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再回想一遍的过往再次彻底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猛地抬起眼。
“关于离婚,目前我不能应允你。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口气是这样的坚决,丝毫不留商榷的余地。这让安娜感到既生气又无奈。
“你就打算用我曾犯的错去惩罚我一辈子?这样做,你心里就感到舒坦了吗?”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不想过多解释什么。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那就这样吧,”他扭过脸,目光落在玻璃窗上凝结着的一层白色雾霜,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当初你和伏伦斯基伯爵私奔而走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现在不过是你们向对方证明真挚感情的一个好机会而已。”他说完,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安娜暗叹口气。
这就是来自男人的可怕报复吗?
“阿列克谢,我已经决定和他分手。请您答应我的离婚,让过去的一切都这样过去……”
“不必说了,安娜,”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你们在一起还是分开,和我已经无关了。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你的火车快到点了。就这样吧。”
安娜瞪着已经起身伸手够向帽子的卡列宁,终于忍不住了,哼了一声。
“卡列宁阁下,从头至尾,您就一直把自己摆在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上,认为自己象孩童一样无辜,对吗?”她冷笑,“她的做法是有错,但你就真的完全无辜吗?”
他停了停,侧过脸,用一种略微怪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继续伸手,拿到了自己的帽子。
“你认为自己对家庭和妻子完全没有亏欠,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吧?”在他戴上帽子的时候,她继续说道,“她指责你是一架冰冷的官僚机器,这话或许有失公允。但从您刚才的言行来看,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容我猜想一下,在刚刚得知她背叛你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不是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而是你该怎样去挽回自己因此而失去的脸面。比起你妻子在想什么,你更关心你自己的尊严和因为妻子这个举动而可能会带给你的损失。我没猜错吧?现在我很好奇,你刚才接走了谢廖沙,送他回学校的时候,你有为他做过什么吗?”
卡列宁脸色阴沉,停下本欲离开的脚步,盯着安娜看了一会儿后,僵硬地说道:“你认为我应当做什么?他违犯学校纪律,就该按照规章接受惩罚。”
“他才十岁!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
“犯错就是犯错,没有大小之分!何况,他也不小了!”
“您只强调他犯错,你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恰当举止影响到了学校里的他吗?所以我要求你以后不要再试图接近他!”
“你完全是在以己度人!卡列宁阁下,你是一个非常自我、非常固执的人。你的妻子和孩子只能拥有你所允许范围内的情感和思想,他们也只能按照你所认可的生活方式而生活下去。你的这种自我和固执或许能让你更好地把控你的事业,但对于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来说,这是你最大的失败!”
“够了!安娜!”
卡列宁脸色已经铁青。注意到自己和妻子的争执已经吸引了咖啡馆里的另外几桌客人和女招待的注意,他们纷纷扭头看了过来。他微微侧过身体,压低声音,“容我提醒你,你用一种置身事外般的第三方口气义正言辞地批判我,口口声声为‘她’辩护。你好像忘了,这个‘她’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另外,这不是个吵架的好地方,我也不应该和你继续说了这么多。现在我必须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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