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遥说:“真的不要紧,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就给你打电话。”
丁卓仍是不同意。
孟遥无可奈何,只得听他的。
出便利店,拐了条街,高大树木枝桠交错,远处路灯光里,建筑像是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之中。
到停车场,丁桌把车解锁,孟遥忽说:“我来开吧。”
丁桌顿了一下,替她拉开车门,把车钥匙递给她。
孟遥上车,调整好座椅距离,系上安全带。
丁卓这车孟遥有点开不习惯,大约是怠速太低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熄火。这时候,她脚点着离合,慢慢地把车发动起来,驶出了停车场。
转头看了一眼,丁卓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椅背上,拿手指捏了捏眉心。
孟遥把自己这边的车窗开了一点,冷风灌进来。
开了几分钟,孟遥对路线有点把握不准,偏过头去,去看丁卓,发现他双臂抱在胸前,微偏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孟遥关上车窗,将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点。
灯光和阴影交错变换,一道一道略过车窗。心里很静,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所以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半小时后,车开到了小区附近。
丁卓还没醒,孟遥把车停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叫醒他,拉上手刹挂了空挡,轻手轻脚地下了车。
她去附近小超市补了点儿日常用品,又买了把挂面——邹城的习俗,过生日得吃面。
付了帐,拿袋子一装,拎在手里往回走。快到车那儿,口袋里手机响了,孟遥伸手摸出来一看,林正清打来的。
“你朋友怎么样,没事吧?”
孟遥立在原地,向着车那儿看了一眼,“没事。”
“我们已经散场了,你今天过生日,也不知道你玩没玩尽兴。”
“很尽兴了,谢谢你。”
林正清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就沉默了。
孟遥觉得他这沉默有点儿意味深长,然而有些事,不去过多探究反倒是件好事。“谢谢你,也谢谢大家,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公司见。”
那边顿了下,跟她说了句再见。
孟遥把手机揣回口袋,回到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里面一点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鼻腔里窜进来一点儿烟味,丁卓已经醒了。
孟遥不知道上车还是不上车,站在门边上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坐上去,问道:“睡醒了吗?”
丁卓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稍稍坐正了身体,往腕上手表看了一眼。
“明天周六,你加班吗?”
“不加班,”丁卓含着烟,“医院出了事,今天转院走了一批人。”
“这事要怎么解决?给家属赔钱吗?”
丁卓淡淡说:“我师弟还在床上躺着。”
孟遥垂头沉默,过了片刻,问他:“饿吗?我买了点面条,要不要上去吃一点?”
这提议,比起现在再开三十分钟车回宿舍诱人多了。事实上,他不怎么想一个人待着,旁边没有一点人声的时候,总喜欢往钻牛角尖的地方去想。先那会儿,师弟满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闪,挥之不去。
两人下了车,孟遥把车锁上,钥匙递给丁卓。丁卓接过钥匙揣进兜里,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时间很晚了,小区里几乎没有人影,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夜仿佛更静。
孟遥抬头去看,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仿佛拿水浸过,晕开点毛边。
她脚步有点虚浮,像是有些踩不到实处,脑袋里很乱,不知道该往哪儿想,或者往哪儿都不该想。
很快,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总要有一回由着性子,到明天,生活还该是它原本的模样,蚍蜉之力撼动不了它疾驰而去的惯性。
到了门口,孟遥从包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异地恋,每到周五的时候就会坐火车离开旦城。
孟遥从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时候来穿的那双凉拖,递给丁卓。
丁卓换鞋,去沙发上坐下。
孟遥将袋子搁在桌上,把空调打开,去厨房洗了个手,烧上热水,然后走出来,翻开袋子,拿出挂面,“你先坐一会儿。”
丁卓点点头。
孟遥回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点儿蔬菜,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她忘了自己手上还有冻疮,手在冷水下一浸,疼得她一个龇牙。
切菜的时候,水壶里水烧开了,她翻出一只马克杯涮了一下,倒了杯热水,走出去搁在丁卓跟前的茶几上。
丁卓背靠在沙发上,微仰着头,仿佛有点累。
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亮着,一条一条弹出通知信息。
孟遥心有点儿揪着,看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很快就好,你再等会儿。”
丁卓嗯了一声,偏过头来。
孟遥正看着他,这一下,目光恰好对上。
她惊了一下,呼吸一顿,一时间竟然没有移开。
白色灯光,照得得他轮廓很深,眉目也显得很硬。
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却很少有人敢去接近。
然而,他其实分明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
孟遥动了下嘴角,许多话往上涌,最后又被一种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压下去。
她别过目光,转身回去厨房。
没一会儿,锅里开始咕噜噜作响,沸腾的水蒸气凝在玻璃锅盖上,热水开始翻滚。
孟遥等了片刻,把面条先下进去。待面条煮得快变了颜色,丢进青菜和番茄。
她盖上锅盖,立在那儿,又开始发呆。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
孟遥吓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丁卓从外面走进来。
“快了。”
丁卓“嗯”了一声,却没出去,而是走到她身旁。
厨房空间不大,孟遥往旁边让了让,揭开锅盖,拿筷子把里面的面条翻了一下。
丁卓目光盯着她的手,“手怎么了?”
“哦,冻疮犯了。”
“擦过药了吗?”
“没什么效果。”
“帝都冬天有这么冷?”
“不是在帝都冻的,”孟遥把筷子搁在碗沿上,“前几年去西北农村采访,天气恶劣,遇上大雪,主编又赶着要稿,只能每天在外面跑,找素材。”
她微微垂着头,头发顺在右侧,露出左边的耳朵和颈项。
丁卓看了一眼,才发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细很细的银链,他记得上回并没有看见。
片刻,孟遥伸手去揭锅盖,“好了。”
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孟遥往锅里撒了些调料,“上面那排有洗干净的大碗,帮忙拿两个。”
丁卓点一点头,走过去把碗取下来。
起锅之前,孟遥往锅里丢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后拿起一只碗,把面条挑进去。最后刚刚好装了两大碗。
丁卓一手端起一只碗,“你拿筷子。”
孟遥抽了两双筷子,在凉水下冲了一下,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厅。
丁卓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喜欢吃这个?”
孟遥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点小癖好。”
两人面对面坐下,开始吃面。
孟遥尝了一口,问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丁卓先没吃饱,这会儿胃口又被勾起来,吃什么都觉得香,嘴里含糊说道:“不用。”
热气袅袅,孟遥抬眼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像是浸在温水之中的,柔软的悲伤。
这场景似曾相识。
高一,在元旦晚会上知道了丁卓这个人之后,有一回孟遥在学校外面一家拉面馆吃面,又碰见丁卓。
他一个人,面端上来以后,掰了双一次性筷子,埋头开始吃,全程几乎没有抬眼。
其实很普通的情景,她却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钱,背上书包走了。
这之后,她时常在校园里各个地方碰到他。
有一回,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上完课,孟遥跟体育委员一块儿去器材室还排球。
从器材室回来,穿过操场回教学楼,经过足球场时,孟遥忽看见丁卓就坐在前面的双杠上。
那时候离高考还有两个月,高三学生全力备考,几乎不怎么出来活动。
他可能是刚打过球,额上还带着汗,手指揪着t恤,慢慢扇风。
微风,夕阳,少年,白衣。
彼时的孟遥还执著相信着那些文字诗句中描写的一见钟情,相信她与他一次一次的碰面总有一些冥冥注定的因素。
忽然,球场上有人喊了一声:“丁卓!”
丁卓应了一声,从双杠上跳下,稳稳落地。
那一刻,孟遥感觉自己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按理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单方面的关注甚至不足以编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着匆匆结束。
可后来——这后来远得她难以置信,她还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边的过客。
“想什么?”
孟遥回过神来,忙说,“没……”
“你面都要坨了。”
孟遥赶紧低头吃了两口,含含糊糊说:“没事,能吃。”
丁卓看着她。
孟遥被他盯得不自在,脸恨不得埋进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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