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不是演技派 (湖砚)

　　他看到路边行道树的树梢上站着一个小人儿。
　　不，一个小妖精。
　　芭比娃娃那么大，棉花糖似的浅紫色头发，穿着和童话里一样的花瓣小裙子；那个小妖精藏在一片树叶后面，扒着树枝朝底下张望。
　　信号灯转绿了，身边的行人来往不停。江帆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小妖精从枝头侧过脑袋，看到了傻站着的江帆。
　　她也是一愣，然后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嘘——别跟我说话，会被奶奶发现的。”
　　说完她笑了笑，拍拍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江帆看到刚才的老奶奶正在对面一路走一路找，好像还哼着歌。
　　江月流：听我说！！刚才！！回家路上！！我看到小妖精了！！
　　每天上班都看到老板在装死：小妖精？会磨人的？
　　圣枪修女：现在车模都不能露了，光天化日哪来的小妖精。
　　江月流：滚滚滚你们懂屁！！是那种很小的，会飞的，童话里的小妖精！！
　　圣枪修女：喂120，对，还是上次那地方。
　　小福蝶：哦，那小妖精在干嘛呢？
　　江月流：在陪一个老奶奶玩捉迷藏！玩了一天！
　　每天上班都看到老板在装死：……
　　小福蝶：……
　　猜不透的小肥肉：……
　　圣枪修女：喂120，不用来了，把床位留给还有救的人吧。
　　江帆右上角红叉关了群聊，不说了。虽然他并不意外这些认识了好多年的网友会有这样的反应，但眼下他正在激动亢奋心潮澎湃的当口，没心情继续跟他们解释。
　　@江月流：今天在路上遇到了小妖精，童话里的小妖精。
　　发完这条微博之后，江帆决定做个家务冷静一下。然而他在自己60平方的小公寓里来回踱了一圈又一圈，沙发没收拾，外套没刷，门禁卡没找，晚饭没吃啤酒没买——连衣服都没换下来，满脑子还是那个树梢上的小妖精。
　　江帆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来了，那时候他还没桌子高，穿着开裆裤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他的爷爷经常给他讲一些故事，故事里有喷火的魔龙，有在月光下唱歌的仙女，有喜欢搜集金币和宝石的哥布林……当然也有长着翅膀飞来飞去的调皮的小妖精。
　　爷爷的故事里还常常提到，住在高高的城堡里，统治着魔龙和仙女和哥布林和小妖精的——
　　江帆自觉地把回忆在此打住，决定还是先收拾一下沙发。
　　然后他看到了随手丢在茶几上的早上刚买的杂志：一本电脑周刊，一本幻想小说月刊。两本杂志的封底上都登了同一个广告。
　　《魔界战记》——WH视频网精彩热播中。
　　江帆感觉被当胸捶了一拳，大概是因为最近很少见到如此古朴中二的网络剧标题。
　　广告截图上的男主角有些眼熟。白发，红眼，通宵开黑没睡醒的表情，偶尔出现的锐利眼神；高鼻薄唇，宽肩窄腰，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身剪影……
　　截图中的场景特效也做得相当出色，根本不像是那些低成本小制作的内景泡面剧。魔界的月夜，魔界的荒野，魔界的古老城堡和被毁灭的断壁残垣……每一颗沙粒都真实得触手可及，如果不是花大钱砸出来的特效，那只能是花了更大的钱搭建的实景。
　　江帆想起来了，这个眼熟的白发男主角，好像就是学妹微博上使劲刷的新人演员。他立刻跑到电脑前，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剧名，找到了四个月前发布的预告片视频。
　　又是当胸一拳——不，当胸一锤。画面上那个白发青年站在银白色的月光下，赤红的瞳孔像在灰烬中燃烧的火星。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的世界，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江帆意识到自己刚才猜错了。他之所以觉得这个叫玛欧的年轻人眼熟，并不是因为学妹使劲刷了一屏他的照片。
　　爷爷的故事里常常提到，住在魔界高高的城堡里，统治着魔龙和仙女和哥布林和小妖精……和一切魔族的魔王，有着雪一样的白发，血一样的红眼；他抬手就能招来雷电和幽火，一个咒语就能毁灭一座城市。
　　“魔王这么厉害啊。”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江帆经常这么说。
　　“魔王是很厉害，但是我们更厉害，”爷爷很得意地挤挤眼睛，“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书房里那本书扉页上的那个人，他可是人间界的勇者，杀死过魔王的。”
　　

☆、家里那本书

　　早上6点15分，江帆醒了。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鱼缸玻璃开裂的声音。
　　原本以为只是从一个鱼缸换到另一个更大的鱼缸的人生，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裂缝的那一头有飞舞的小妖精，有真假难辨的魔界，还有他童年时在书上看过无数遍的魔王。
　　江帆很小的时候，爷爷会给他讲一些有点像童话又有点不像童话的故事。故事里有剑与魔法，有英雄与美人，还有魔族与勇者。
　　“——然后魔王开始念咒语了，那个咒语又长又难记，但是如果顺利念完，一下子就能炸掉一个城市！”爷爷朝江帆凑近脸，很紧张地瞪大眼睛，好像他也亲历了那个场面。
　　“勇者当然不会让他念完了。他迈开腿飞跑上去，高高地跳起来，挥起长老赐给他的长剑——‘咻’！‘咔嚓’！斩掉了魔王的脑袋！”
　　爷爷高高扬起手掌，然后轻轻落在江帆的后颈上，好像江帆是那个被砍头的魔王。
　　“然后魔王就被消灭了。魔族没有了王，就散伙了，世界又恢复了和平。”
　　这是很多童话故事都有的题材，没什么出奇的。只是爷爷往往在最后还要补上一句——
　　“那个伟大的勇者，就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我们家的祖先，就是说，你也是勇者的后裔。”
　　“那为什么现在没有人找我去打怪兽拯救世界？”
　　“因为现在世界和平了啊。”
　　爷爷的故事导致江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相信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空中漂浮着岛屿，水边生长着彩虹，树枝上坐着美丽热情的长耳朵精灵姑娘……已成废墟的魔族城堡前高高悬挂着魔王的头颅。
　　而自己，是传说中的勇者的后代，一旦世界和平再次受到威胁，就要挺身而出为人间界而战。
　　后来江帆上了小学，能识字了，他在爷爷家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本纸页发黄的旧书，发现上面几乎有所有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
　　他原本还以为那些故事都是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也就是曾经拯救世界的勇者那一代，传下来的呢。
　　“没错啊，是从勇者那一代传下来的啊，”被气呼呼的江帆质问的爷爷双手一摊，很老实地说，“这本书记录的就是勇者的故事啊，我不是告诉过你，扉页上这个人就是勇者吗？”
　　扉页上画着一个身穿铠甲手持长剑的男人，线条简洁传神，寥寥几笔画出的路人脸栩栩如生——和江帆每天早上照镜子的时候看见的那张脸，要说像，也确实有点像。
　　但那是因为两边都是路人脸吧。
　　那本书似乎也不是用寻常纸墨印刷的，经历了不知道几个爷爷的年岁之后，看起来只是微微发黄，文字插图依然清晰，装帧也没有太大的破损。
　　“——所以为什么几百年前用的文字和我们现在的一样？”上初中之后，江帆这样问爷爷。
　　“那是为了……为了让你看懂啊！”爷爷是这样回答的。
　　那本书一直放在爷爷家的书房里，江帆偶尔去看爷爷的时候，还会进去书房，拿起来看一眼。
　　鞣皮封面，四角包铜，没有书名没有作者没有出版社；前半本因为一直被翻阅，书页之间的间隔很松，后半本却不知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江帆从7岁努力到27岁，从来没有成功翻开过一页。
　　前半本的书上除了大众脸的勇者，还画着飞来飞去的小妖精，软乎乎的史莱姆，半人半鱼的漂亮姑娘，长着三个脑袋的奇美拉，在天空盘旋的独眼怪，丛林里奔跑的曼德拉草……还有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的，白发红眼的魔王。
　　这些插图往往配合着勇者的冒险故事，叙述生动，绘画逼真。江帆猜想勇者在魔界冒险的时候，可能随身带了一个创作团队。
　　前半本书的最后一幅插图是勇者到了魔王的城堡，持剑站在大厅里，与王座上的魔王两相对视。画面上的气氛十分紧张，大战一触即发——然而后面的故事就被黏住了，不知道是魔王炸掉了世界还是勇者杀死了魔王。
　　“肯定是勇者赢了啊，”爷爷说，“不然哪有你。”
　　“那也不能说魔王就死了啊。”念初中的江帆有些生气，对于爷爷随便编了个结局哄骗他的事——还一骗就是这么多年。
　　爷爷眯起眼睛，翻到最后的插图。书里魔王的城堡有着尖尖的屋顶，上翘的屋檐，屋檐下蹲着巨大的石像鬼，正门前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护城河上横着布满绊马索和铁蒺藜的吊桥，桥头设置了闪闪发光的魔法屏障。
　　“如果魔王还活着的话，是不会放弃占领人间界的。他一直没有来，说明他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