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往山上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但是脚下却并没有跑错路,就得益于妈妈每天带我在那一片的山上转悠。
我跑到山顶,也没有急着躲进石窝里,我犹豫着要不要再跑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没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到山下有人往上爬,好几个人,拿着手电筒。
我本能地意识到,这些人就是上山来找我的。
我赶紧躲进石窝里,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那些人发现了。
那些人上山后,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并且喊着我的名字:“路在远!你别躲了!你妈妈已经告诉我们了,你就在山上,快出来吧!”
他们离我已经很近了,我窝在山崖的下面,心里恐惧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可是又不敢哭出声音来。
那些人在山上乱找了一气,后来我听到一个人说:“那小子不可能跑那么快的,再说了,前面就是悬崖,他能跑到哪里去?看来的确不在这里。”
另一个人说:“不行啊,找不到孩子,回去我们没有办法交差。”
又有一人说:“我们三个不说,谁知道我们有没有找到孩子?青叔交给我们的任务太损阴德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那孩子能活下去,也算是给我们积一点儿阴德吧,反正那女人死活不说,我们也是找不到,回去就说都处理干净了,也不能怎么样。”
三个人找不到我,就在山顶上商量了一番,然后就悉悉索索地下山去了。
而那个时候,躲在石窝里的我,已经吓得不会动弹了。
我听得明明白白,这些人是专程来要我的命。我完全搞不懂出了什么事,黑暗里,我把曾经在学校里得罪过的人挨个儿地分析了一遍,猜测着会是谁有实力派人来杀我报仇。
那个时候我多么幼稚啊,还当是经常打架的几个同学对我起了杀心,追杀到这里来了呢。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到底会有谁恨我如斯,非得要了我的命不可。
我想,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回去了吧。
于是我就在山上耐心等着,等着那些人离开后,妈妈上山来找我。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我听到山下传来嘈杂的喊叫声。
我还是不敢动,直到我分辨出有一个声音在喊:“快救火啊,陈家阿公阿婆还在屋子里呢!”
我意识到,太奶奶家着火了!不光是太奶奶和太爷爷在屋子里,我妈妈也在屋子里呀!
是刚才那群人干的吗?杀不了我,就杀我妈妈泄愤吗?
我从石窝后头跳起来,拼了命地往山下跑!
不等跑下山,我就已经看到太奶奶家的房子被大火吞噬的场面了。草房子根本连一点防火性都没有,火苗像是漫延开的潮水,将那几间草房子淹没,烧得噼里啪啦。
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有人在救火。
我发了疯一样冲过去,大喊着:“妈妈!妈妈!”
火苗舔到了我的鼻尖上,随即一位叔叔就把我抱住了,冲我大吼一声:“找死啊?离火远一点儿,没看大家正在救嘛!”
可是我哪里听得进去,我两条腿发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去了,神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疯了一样地嚎叫,最后过来两位中年的阿姨,才把我制住。
火势很大,根本就救不了。
那些人徒劳地拎着水往火上浇,也阻止不了太奶奶家的几间草房被烧成了灰烬。
等到火熄灭的时候,我已经叫不出声音来了,哭都哭不出来。
我爬到废墟灰堆里,到处乱扒。明明知道那样的大火,如果人在屋子里没有跑出来,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可我还是疯了一样在残灰余烬中寻找着。
我的人生中,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如果她死了,我怎么办?
那是我生命中最绝望的时刻。
我胡乱地找寻着,在一堆黑色的烧焦物下面,我扒出了一具烧焦的人的身体。我当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脑子一晕,差点儿就昏死过去。
正在那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呀!缸里有一个活人!”
我发疯一样地扑过去,就见太奶奶家装水的那只大瓦缸倒在地上,两个男人正在从缸里面拖出一个人来,浑身烧伤,面目全非,像一条烤糊了的鱼,黑乎乎软趴趴的。
可我知道那是我妈妈,因为太奶奶和太爷爷年岁大了,身体佝偻,一眼便可辨认得出来。
我扑过去,跪在妈妈的身边,心如油煎,却只能张着两只手哭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村里的人在我身边忙碌着,呼喊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一刻,我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我的眼里只有眼前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妈妈。
后来,有人来抬我妈妈,我尖叫一声,扑上去就咬人家。
几个人把我拉扯开,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娃儿吓傻了吧,他妈妈还有一口气在呀,得赶紧送到林大夫那里啊!”
我听懂了这句话,没再挣扎,跟在那些人的身后,一路跑到了林大夫的家里。
林大夫是那一带有名的民间医生,附近的人生病了从来不去大医院,都找林大夫治病。
那些人把我妈妈放到林大夫家做为诊室的那一间屋里,然后我就看到林大夫上下检查了一遍,皱着眉头摇头。
我扑通就给林大夫跪下了,抱住他的腿,求他一定要救活我妈妈。
林大夫把我拽起来,对我说:“救活了,也是一个废人了。”
“那也要救!”我说着话又要跪。
林大夫抱住我:“当然救……当然救……”
我当时还不知道林大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以为我妈妈被烧得毁容了,所以他才会说“救活了也是一个废人了”。
我看着林大夫从隔壁屋子里抱进来了一捆草药,捣烂了往我妈妈身上敷。
看着他忙活得满头大汗,我把他想象成了漫画书里的江湖神医。我想象着他的医术神奇不凡,等那些草药从我妈妈身上揭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么年轻漂亮。
身处最黑暗的境地里,我不得不用自己最后一点勇气,尽力把事情往明亮处想。
直到我看见林大夫的一个徒弟,搬起我妈妈的左腿,给她上药包扎,我才猛然间发现,我妈妈的左腿居然少了一截!小腿以下的部分完全没有了!
我的心跳差点儿停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大火把左腿烧没有了?那为什么右腿还在?
我的精神快崩溃了,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他们忙完了,林大夫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孩子,我尽力了,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了。”
“我妈妈的脚被烧掉了吗?”我怯怯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傻小子,那不是烧掉的,那是砍断的,伤口齐刷刷的,应该是菜刀或斧头之类的利器砍断的……她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已经是万幸了。”林大夫同情地看着我。
砍断的……是谁砍断了我妈妈的脚?是那几个人对不对?他们本来要杀了我,可是我躲起来了,他们找不到,于是就迁怒我妈妈,砍断了她的脚,一定是这样!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的涌动,可是我的表面却无比平静。
我蜷缩在妈妈的床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天亮了,天又黑了。
漫长的一天一夜,不停地有人在这间屋子里来来去去,好心的林大夫和他的老婆几番过来劝我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我都听到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他们。
我活着,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丧失了活人的机能,唯一活跃的就是我的大脑,那里面有无数只野兽在奔腾。
第二天夜里,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头痛欲裂。
“在远……”突然有一个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虚弱、沙哑、模糊。
我转了一下眼珠,意识到那是我妈妈的声音,“噌”地跳起来,扑到床沿上:“妈!妈!是你喊我吗?”
我妈妈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笔直僵挺。
我喊她,她不应。
我急得大叫:“林大夫!我妈活了!你快过来看看!”
林大夫披着一件衣服冲进来,掀开我妈脸上的纱布,惊喜地说:“哎呀!挺过来了!”
我连忙看上我妈妈的脸,在那片渗满了药汁和血污的纱布下面,我妈妈的眼睛是睁着的!她的眼珠通红,四下转动着,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看见我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定在了我的脸上,眼神从焦急转为欣慰。
不管怎么样,我妈妈活着!
我就像是跟着我妈妈死了一回,又重新活回来了。我心里憋着那么多的恐惧、疑问,在看到我妈妈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我趴在妈妈的床头上,大哭一场。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太小了,太弱了,对于发生的那些事,没有思考判断能力,除了惊慌恐惧,我没有任何的办法。
我妈妈在山村大夫的家里,养了两个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