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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 (口红吊兰)


  按说纪小鄢这人,待她一直是极和善的,可她有时就是没来由地憷他,尤其是他意味不明地沉默时,于无形中发散的那股子威压,慑得她头皮都发麻。这情形极像小时候她跟她外公,因为晓得她外公溺爱她,所以她会调皮会捣蛋,但她同样深悉她外公的底线之所在,再怎么犯浑也尽量小心不去触碰那底线。不过小孩子嘛,总有不小心玩儿脱的时候,于是每次她都不等她外公发作,自己就先蔫了萎了哭哭唧唧求饶了……
  所以天知道,她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那番要离去的话;这可跟幼时的无意闯祸又不同,这是瞪着俩眼往枪口上撞啊啊啊。说完后,一点不夸张,她肩膀缩着腰塌着,脑子里千头万绪惟化成一句:跑吧跑吧我跑吧?她甚至连脚趾都下意识蜷扣着鞋窠底儿,就等着一旦纪小鄢发飙,她能掉头就闪人。
  这模样落在纪小鄢眼睛里,活脱一只炸了毛的小兽物。纪小鄢好气又好笑的同时就纳闷了:他也妹凶她啊,她咋就吓成了这样儿?拉开副驾一侧的门,阿作西尽量放柔声气道,“先上车。”说完纯属习惯使然地稍侧立一旁,一俟她坐进去,好给她关车门。
  沈一一这当口哪儿还敢作死地再让这位爷久候,直待老老实实爬上车,她方懊恼地咬紧唇,她咋就恁地没出息呢?人家一句话,她就偃旗息鼓了!
  很快大叔亦坐进驾驶位,见沈一一俩爪子还紧紧抓着下午的N多战利品,探手过来欲帮她置放在车后座,沈一一不放,奋起余勇道,“我、我还想逛逛,你有事忙你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这句话意思与先前那些话一样,都是在委婉地say goodbye,她不信纪小鄢不明白,可纪小鄢压根儿没甩她,“嗯,把妳刚刚这句,用家乡话说一遍。”
  沈一一:“啊?”
  “我说——”纪小鄢侧转身正对她,语速放缓地重复道,“把妳刚刚这句,用妳家乡话说一遍。”
  他并没有在发号施令,他连语气都算得和婉,可沈一一莫名地又一次认怂了,微微咬了咬唇,她慢吞吞道,“偶还想转转嗰,伲有事体气忙伲个,偶自己家去就好咧~”
  明明不情不愿的口吻,听在纪小鄢耳朵里却又软萌又娇嗲,他眼底不由浮起一抹笑,“再说一遍!”
  沈一一恼怒地白了他一眼,暗忖你拿我当复读机呢,哪里不会点哪里!然而翳翳中一触及他凛冽眉宇下那深楚的瞳眸,她的恼怒瞬息消弭于无形。“伲介嗰豆歪党,桃社归,偶好讨逸伲,伲晓则不晓则……”听不懂的乡音似软索,呢呢哝哝缠缚住纪小鄢。他虽不解其义看得却分明,女孩儿乌浓的眼波里,潋滟着怎样的柔情与眷念。
  是啊,眷念。天地逆旅,人生过客,终有一人有一天会掉头不顾,可在掉头之前,太多的遗憾和亏欠,来不及给予,亦来不及补偿。轻轻的,女孩儿纤细的手指抚上他脸颊——他有最峭拔的轮廓,极削挺的鼻梁,鼻翼两侧深深法令纹,令他愈显硬静与酷冷;他没有裴炯年轻,他没有江湛俊美,他没有陶陶灵慧通透解人意;他不幽默,他不浪漫,他不会做饭,他不干家务,他眼瞅着女朋友满手都是购物袋,也想不起帮忙拎一下……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沙文主义老男人,给了她极其盛大丰沛的爱。好比现在,只要他笑、他的眉宇就能生生绽半朵缤纷的艳桃花,只要他望定她,那绿眸就会有新旸破晓般的暖意与宠溺,绵密地包围她。
  “‘豆歪党’什么意思?‘桃什么归’又是什么意思?”稍稍偏过头,他吻了吻女孩儿细嫩的手掌心。见沈一一不答,他也不再纠结那句婉糯的方言,没错,他的重点不在那儿,他更关心的是沈一一今晚的不对劲儿,“为什么刚刚看到我满脸的不高兴?是谁跟妳说了什么吗?还是妳母亲,又不同意妳跟我在一起了?”咄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以他多年打磨的敏锐步步紧逼她。
  沈一一抿紧唇,“我没有不高兴……”
  话音未落,他又问,“那为什么不看我、不理我?剥的瓜子仁儿也不给我吃?”
  沈一一:“……”
  这小心眼儿的沙文猪,竟然还记着那一茬儿!可谁规定她剥的瓜子仁儿就必须给他吃?她自己吃难道不行吗?
  默默在心里送他一个白眼球,沈一一尽量平和道,“一想到要去吴教授那里待好久,矫治结果还难说,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又怕你不高兴……所以,不大敢看你。”这理由是她急乱中现想出来的,倒也不是全然在说谎。
  纪小鄢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解释,但下一个问题很快又来了,“为什么突然要去矫治阅读障碍症?”
  沈一一闻言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头望向车窗外,车窗外,小公园,大妈们已跳起广场舞,音箱里在放一首极激越的流行曲,内有一把男声扯着嗓子唱:“魂是那么脱缰、神是那么放,情是那么荡漾、心是那么浪,化作一道光芒、闪瞎所有伤,看什么都痛快,今儿我就是爽!”好振奋,是不是?也好直接,是不是?比老柴《如歌的行板》比俄罗斯那些缠绵悱恻的老歌更有鼓舞力;彪悍的人生就该听彪悍的神曲,不然何以补充正能量。
  纪小鄢仍在好耐心地等待她回答。沈一一听了一会神曲,方缓缓答,“案子结束了,我也该为我以后做一番打算。我了解过,像我这种情况,出国根本不可能,所以你之前的提议,已经都不可行了。我既不能陪你去昆士兰的小庄园,也不能陪你去赤塔州建铁矿,至于去俄罗斯继续找书念,更加是痴人说梦了。但这么呆下去,我实在慌得很,我不能一辈子当个浑浑噩噩的睁眼瞎,哪怕文字仍是看不了,能看看数字、乐谱,也行啊……”
  略微顿了顿,她努力捺下翻涌的酸涩与无奈,以更平和的声音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这世上无论哪个国家,都不会允许一个缓刑在身的罪犯出入境。你只是为了安慰我,对不对?”
  于她说的时候,车窗外小公园里的神曲愈欢脱,大妈们的舞步也愈狂放。沈一一听得看得嘴角都翘起,她想提分手时有这样的背景音不期然相伴还真是喜感得够呛,或许,这是冥冥中那个见不得她好的谁予她的安慰奖?怕她想不开,故而借一首歌告诉她——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儿……
  于她说的时候,纪小鄢始终在静静望着她,他说不出她有什么变化仅是一种感觉——相识以来他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与她之间的亲密与依赖,莫名于一夕之间全部坍塌了。此刻的她,小小晶莹的脸上并不见悲伤,她只是退避回原地,同时,使劲地推拒他。
  为什么会这样?阿作西眉头微蹙起。他倒不是怕她的退避与推拒,横竖他会把她揪回来就是了;他怕的是他照拂不到的死角里,有人伺机予她更深的打击与伤害。“一一”,微微加重了语气纪小鄢对她道,“我不是以虚妄的假设在安慰妳,我对妳许的每一个允诺也都能兑现。要知道,这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规则也只是为‘大多数人’所设立。而打拚半生,除了财富以外我获取的还有足以凌驾这些规则的自由与权力——”
  伸出一只手,他拈住她下巴迫她面向他,全然叙述口吻不见炫耀就是讲给她知道,“一一,妳信不信,如果现在妳想走,至多两个月我就会带妳走?出入境管理法算什么?国家移民法又算什么?我可以带妳去任何妳想或我想带妳去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沈一一叹口气,“我信——”当财富累积过了一个临界点,有什么是这些富人不能超越与规避的呢?有国难时他们可以遁去安全的国度,有天灾时他们可以避去风调雨顺的地方,甚至整个地球毁灭了,他们也有逃往外星球的优先权。
  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想离开他,不是质疑他能否带她走,而是质疑自己是否能够站在他身边。或者换一种说法吧,前一个夜晚的长谈,居居无疑大获全胜,她跌跌撞撞舛行迄今仅剩的那一点点自信与自尊,已在居居的言语杀伐下,碎成了渣渣。所以,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她没有那么坚韧的厚脸皮,抵得过纪小鄢同一世界的人,一次次对她施以排斥与鄙夷。何况,她又不是贱,非黏缠他等着人刺骂!
  这样,她就向后缩靠在椅背上,亦顺势扭开了下巴,“瓦洛佳,我们分手吧。”酝酿了一夜一天的话甫一挣出口,预期中的如释重负并没有,心反倒像被铁器生生给剜掉了一大块,起初只是空,恍若未觉痛,要喘得一口气,那钝钝的疼方挟着铁锈般的腥,淋淋漓漓漾泛开。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家人共有的决绝与骄傲亦不容许她动辄以分手做张做势的拿乔。暗暗握紧小拳头,她破釜沉舟地继续道,“自打红叶出事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怕,连做梦都会梦到进监狱,还会梦到在牢里怎样被欺负。”所以她会辗转反侧难入眠,就是怕陷溺那些至逼真的梦魇醒不来。“……那个时候恰好你出现,像根主心骨一样撑住了我,也让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能够依靠就是爱。可庭审结束后,我发现事实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你很好,但并不适合我。跟你在一起的压力,已远远超过‘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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