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其儒可不知他的心理活动,踱回手术床边看了会缝线,又去器械台那数了数器材,整个人都焦躁了起来。
辈分乱了呀,这样的关系,算不算乱(和谐)伦呢?
他倒是不大介意的,反正都没血缘关系,不知道许老师……
“爸,”江俨然道,“没事我先出去了。”
“哦、哦……”江其儒魂不守舍地摆了摆手,余光瞥到手术台,眼睛又瞪大了,“缝紧一点,你看看你这线缝的……”
江俨然出了手术室,手脚利索地冲了个澡,就打算往外走。
他在急诊的轮岗马上就要结束了,定岗的事却还没彻底定下来。他一门心思要进儿科,江其儒却非常不赞同。
倒不是因为儿科辛苦,而是医患矛盾如此激烈的情况下,江俨然这性格,也实在太容易跟人起冲突了。
儿科不比别的科室,来的全是哇哇叫的孩子,小事也容易闹成大事。
江俨然当然也明白养父的想法,但他自己就曾是一个被抛弃的儿科患者……说是执念,也并不过分。
他曾茫然无助,靠着这些身着白衣的人才捡回一条性命。
现在羽翼渐丰,想要如他们一般,庇护自己想要关心的人,又有什么不对呢?
笑脸相迎他不会,尽心治疗总是做得到的。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眼看着就要穿过大厅了,又停了下来。
杨曦同僵直着右手和右脚,雕塑似的靠在大厅的左侧柱子那,脑袋歪着,居然……又睡着了。
江俨然真是服了她随处都能睡着的本事,大步走过去,用力地掰住她左肩晃动:“醒醒!醒醒!”
杨曦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大片逆光的白。
“谁啊?”
“你怎么在哪儿都能睡?”江俨然简直想像对付花江涛涛一样,在她脑门上来几下,“你不好好待在病房里,跑这儿来干吗?”
杨曦同总算认出了他,大约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又大约是梦里找不到自己的“贝贝妹妹”哭得那么伤心——迎着逆光的人影,她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来找你啊,想找你好好吵一架,又想跟你道歉说我不是故意害你心脏病发的……”
“你……”江俨然愣住,“都想起来了?”
杨曦同“啊”了一声,才回过神自己说了什么,无措地僵在原地,硬生生把最后那句“为什么还帮我准备洗漱用品”给咽了下去。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遗忘,她已然找不到处理他们关系的方向。
江俨然将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慢慢地将手收回,□□白大褂衣兜里。
“那我现在来了,你道歉吧。”
你道歉吧!
这怎么说得出口?
杨曦同张口结舌,彻底冻住了。
第14章 小小承诺
“道、道歉?”
这怎么说得出口?
杨曦同张口结舌,彻底冻住了。
江俨然却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瞥了眼大厅的电子屏幕,催促道:“快啊。”
杨曦同咽了下口水,含糊道:“我先回去了,护、护士该找我……”
“出都出来了,急什么。”江俨然一把拽住轮椅,改了个方向,“一会儿我忙完了,带你回去。”
杨曦同呆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人流朝后褪去,脚下车轮骨碌碌转动。
莫名的,就有股熟悉感。
是了,当年小江俨然住院的时候,大人也是这样推着人在走廊里挪动的。
作为罪魁祸首的她当然没那个身高和力气去推轮椅,但是……她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凑边上讲笑话逗人开心的差事。
杨曦同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当年到底说过些什么,轮椅上的小江俨然,又到底笑了没有。
“这里人少,你可以好好在这儿酝酿,一个字一个字斟酌。”江俨然说完,将办公室打开,把她推了进去。
酝酿?斟酌?
——最先映入杨曦同眼帘的,就是沙发上打着吊瓶的花江涛涛。
花江涛涛看到她也是眼睛一亮,要没盐水瓶和皮管阻碍着,就想冲过来迎接了。
“琦琦老……小杨老师!”花江涛涛声情并茂地喊道,“我可算等到个伴了!”
杨曦同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江俨然冷哼了一声,将她往沙发边一放,“一起待着吧。”
接着,大步迈出门外,砰一声拉上门。
锁头非常快速地转了一阵,才终于传来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小杨老师,琦琦什么时候来看您呀?”花江涛涛一脸的热切,“我怎么最近都没见到她。”
杨曦同含糊地“唔”了一声,转着轮椅挪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拉、拧、转——门居然反锁了!
“别瞎忙活了,我表哥肯定锁结实了。”花江涛涛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等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杨曦同:“……”
莫名其妙的,她就从病患,变成问题儿童的陪聊了。
接下来这一个多小时,可算是让杨曦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认识了老花家这根小独苗的本质。
也不知是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少玩伴,还是被关在这小屋里输液憋的,小学生花江涛涛简直有好几箩筐的话要说。
他从自己班上的同学,说到他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小妹妹的同学,嘴巴愣是没一点停顿的迹象。
“都上小学的人了,居然还幼稚得跟幼稚园小孩似的,我都懒得说他……”花江涛涛小大人一样摇头晃脑,不知疲倦地絮絮叨叨着。
“你表哥是不是也身体不大好?”杨曦同把他送自己的苹果在手里倒了下个,打断他即将继续喷涌的长串废话。
“怎么可能,他壮得跟头熊似的。”花江涛涛夸张道,“他能一个人把很胖很胖的病人从床上搬下来,都不喘气!”
杨曦同闭了下眼睛,努力驱散回忆里那个脆弱的小白瓷娃娃。
对呀,许婧媛也说了呢,人都治好了。
既然只好了,还要道什么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表哥似乎满记仇的。”
“不是满记仇,是非常非常记仇!”花江涛涛也学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哎,杨姐姐,您能把手上那个苹果给我吃吗?”
杨曦同玩苹果的手顿住了。
“我口渴得厉害。”
杨曦同:“……”
当然口渴,都不间断地说了快一小时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开的江俨然却跟灰姑娘似乎的没了踪影。
杨曦同不禁开始焦虑,推着轮椅满屋子转悠。
花江涛涛暂时忙着吃苹果,“咔擦”“咔擦”。
吃完了苹果,又拆了包薯片,继续“咔擦”“咔擦”。
“都这个点了,”杨曦同又看了一次时间,“你表哥不会自己去吃饭了,把我们忘了吧?”
花江涛涛摇头,“他们急诊就是这么忙,没那么快下班。”
见杨曦同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花江涛涛停下薯片的手,把袋子往她的方向递了递:“您也吃点吧,不够那个柜子里还有——他们急诊的人,办公室里都藏满了吃的,比幼儿园的小屁孩还馋嘴。因为,经常来不及吃饭。”
幼儿园的小屁孩,难道你这个小学生就不贪吃了?
杨曦同真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吐槽。
花江涛涛显然觉得自己已经迈入成人行列了,“我外公说呀,现在的病人,都太自私了,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发烧37度2,也非得挂急诊,叫救护车,跟那些真的要死要活的人抢……”他舌头打了个结,“抢……”
“抢资源。”杨曦同接了上去,同时也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在走廊上拦着江俨然不放的事。
确实,谁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连她自己也并不例外。
“就是抢资源!”花江涛涛非常认真地把“资源”两个字重复了一下,努力想要用上点高级词汇,挽回一点面子,“人心不蛇,足吞大象呢!”
“噗!”杨曦同喷笑,办公室门却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打开了。
江俨然满头的汗,白大褂上湿了一大片,一把摘了口罩,走到洗手台前去洗手。
花江涛涛趁机把薯片塞进了沙发深处,杨曦同则看着江俨然后背的白大褂上褶皱,百感交集。
每天都这样忙碌的话,确确实实很难一直维持笑脸啊。
自己在幼儿园里,也经常对不听话的孩子报以托马斯小火车式的恐怖笑容呢。
“那个……”杨曦同努力组织语言,“你……”
一直背对着她的江俨然却蓦然转过了身,擦着手上的水渍,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你终于决定好,怎么跟我道歉了?
杨曦同到了嘴边的话,又一次咽了回去。
对着这样一张傲慢的脸,是人都说不下去呀!
沙发上的花江涛涛小心翼翼地,把嘴里已经含软的薯片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