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远远看见林如海居住的流云斋哪里还忍得住,早没了平时的从容意态,三步两步跑进门里扑到床边,见林如海脸色枯槁,形容消瘦,正半倚在枕上,看她进来轻轻叫了声:“玉儿。”
黛玉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扑到林如海怀里哭着唤道:“爹爹。”然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过姑丈。”随后而进的贾琏向林如海施礼道。
林如海忙道:“贤侄请起,恕我身子不好怠慢了。”和贾琏说了几句闲话,贾琏知他们父女久别,必有许多话,便告辞出去了,自有家人招待他。
林如海看贾琏出去了搂住黛玉纤若杨柳的身子叹道:“玉儿见了爹爹不高兴吗,看怎么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回来爹爹就骂你呢,若你娘还在岂不心疼骂我。”
黛玉身子一震,泪珠却更加汹涌了。
林如海抚摸这黛玉的青丝轻叹道:“玉儿在京里过的不舒心吗?”
黛玉哭道:“爹爹,玉儿没事,只是担心爹爹。好不容易回来了,爹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
林如海拉住黛玉的手道:“人老了总会有些大病小灾的,草木尚有荣枯时,你也别太伤心了。”
黛玉忍住泪道:“爹爹哪里老了,玉儿这次再也不走了,就在家好好陪着爹爹。”
林如海叹道:“傻丫头,爹爹也舍不得你走。看这一身的风尘,快回去歇歇吧。”
黛玉不从,却不忍父亲担心,又看父亲面色疲惫,只得退了出去,来到流云斋小客厅对雪雁道:“去请林安伯伯过来。”
很快管家林安走进来施礼道:“姑娘好。”
黛玉忙道:“伯伯快请座。”
林家待下人很是宽厚,林安又是家里老人,便也不客气告了座坐下。黛玉问道:“爹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到底得了什么病症,为何不及早医治。”
林安轻叹一声,略显苍老的面容挂着浓浓的忧虑:“说来老奴也是有些不解。老爷虽然公务甚忙但身子骨一直很好,哪知两个月多前的一天清早脸色便有些苍白,当时也没在意,可是晚上从衙门里回来就说身子倦怠不想动,第二天竟就躺倒了。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太明白,只说什么长期过度劳累,心思郁结,开的药也不管多大作用。老爷觉得不好,就赶紧打发人叫姑娘回来了。”
黛玉怔怔呆了半天,夕照余辉绚丽,霞影漫天,斜斜照进来,黛玉头上水晶莲花簪在傍晚的余辉下映出柔和的七彩光芒。她唇边溢出浅浅叹息:“爹爹竟是心思郁结吗,怎么会?”她闷闷地回到自己碧云轩的房里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又来到流云斋。
此时下人刚好送过饭来,黛玉忙接过道:“我来吧。”说着接过饭走进卧房。黛玉把饭菜放到床头几上,亲自捧饭喂林如海吃饭。
林如海不过吃了半碗冰糖燕窝粥几口小菜便不吃了。黛玉忍着心痛把饭撤下去,对林如海道:“爹爹,您给我安排的月华丫头医术最好,让她给您看看吧。”
林如海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爹爹知道心病终须心药医,如今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黛玉眼泪立时滴下来。
林如海看着黛玉忧伤的面容,叹道:“傻孩子,你这个样子让爹爹怎么放心呢。看你越发消瘦了,原说送你进京城是求医的,怎么这身子竟是没什么太大起色。”
黛玉勉强笑道:“怎么会,玉儿在京城过得很好。倒是爹爹为什么会心思郁结,爹爹有什么烦忧也该告诉玉儿。”
林如海眼里划过淡淡的寂寞和悲伤:“爹爹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你娘为妻和有你这乖巧懂事的女儿。本想着这一辈子咱们一家三口过着闲云野鹤般的快活日子,哪知道你娘竟是早早抛了咱们走了。她这一走把爹爹一半的命也带走了,这几年爹爹虽然长长宽慰自己,可每每总是梦见你娘,梦见咱们过去在苏州的日子。玉儿也别怨恨爹爹,你娘走了爹爹的生命就像失去了方向的船,我自以为无碍,可结果注定还是搁浅。如今玉儿也长大了,这么懂事,爹爹也不再担心了,或许真该去了。玉儿也不要伤心,爹爹只是要和你娘团聚去了。好在你还有你外祖母和北静王,他们都是真心疼爱玉儿的,有他们在爹爹也放心。”
黛玉的心如浸在冰雪中一般,绞着手中冰绡帕子默默无语。眼睛如一汪幽深的潭水,深沉无波。眼泪一滴一滴滑过白玉似的小脸,那暖洋洋的烛光也变的苍白寥落。
许久黛玉才抽泣道:“爹爹竟是不要玉儿了吗?玉儿会很听话,会替娘亲好好陪着爹爹照顾好爹爹。”
林如海一叹,握住她攥成拳头的小手道:“真个是个傻丫头。”
黛玉的手轻轻一颤,低声呢喃:“爹爹。”
父女俩又说了几句话,黛玉见林如海双眼朦胧,神思倦怠,知道他累了,忙服侍他躺好退了出去,只令月华看着。
出了流云斋,月华流瓦,滟滟清辉,如波似水,星子寥寥,天空靛蓝,深邃沉郁。
人世无常,风云常变,那绚烂的人生为何总是如此容易凋零。
黛玉缓缓走在回廊里,紫藤满架,蔷薇染霞,从小熟悉的景物如今看来竟是异常的陌生。她紧绷着小脸,水晶莲花簪簪头的流苏随着她轻缓的脚步轻轻摇曳着,划出静谧的弧度。身后漆黑的影子拖得老长,在静夜里显出萧瑟凄凉的味道。红嫣和雪雁、春纤不放心得跟紧了她,见她烟眉蹙得紧紧的,脸色忽明忽暗,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不禁心中又是担心又是奇怪。
忽然,黛玉顿住,一动不动地站着,如玉雕塑石像,唯衣袂飘忽于风中轻扬,恍若要乘风而去。她的脸上滑过一抹惊疑,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雪雁心中一颤,这样的姑娘她从没见过,不由轻唤出声:“姑娘。”
黛玉恍若未闻,蓦地攥紧了手帕,轻声异常清冷地说道:“回我住的碧云轩,另外雪雁你悄悄请北静王过来,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了。”
第四十二章 花园品茶
雪雁一惊,北静王这次是暗中前来的,原是不放心黛玉和防着贾府的算计。若无事他是不会出来的,毕竟和林家无甚亲缘关系,太热心了不免惹人怀疑,对黛玉声誉不好。如今这么晚了黛玉还要请他来不知有什么事情?心中狐疑却不敢怠慢,直觉自家小姐是有什么大事商量。
黛玉坐在桌前神情有些焦急,有些阴郁,素手摩挲着水溶送她的紫玉莲花,像是想从那里得到一丝慰藉。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过,忽然灯影一闪,两道黑影如轻烟一般飘进屋里,黛玉眼睛一亮,有些喜悦地站起身,冲着前面水溶道:“溶哥哥好快。”
水溶微微一笑,带着温暖的弧度:“黛儿妹妹传唤我怎么敢怠慢。”
黛玉亲自倒了盏茶递到水溶手中,坐到他对面又沉默下来。
水溶见她神情忧郁,小脸苍白如雪,心疼道:“黛儿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黛玉玉兰花似的手指拨弄着紫玉莲花,半晌才静静道:“今天回来看爹爹病得很重。”
水溶锁起双眉,小心翼翼道:“黛儿是担心……”话到嘴边又噎住,担忧地看着黛玉姣好的面容,默默无言。
黛玉清冷地面容一暗,沉吟一会忽然似下了决心一般,凝视着夜风中轻轻摇动的黯淡烛火轻声而快速地说道:“今天回来爹爹给我的感觉很怪。我觉得……”
次日林如海似是精神很好,林安见林如海躺了几日终于能起来走动,还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很为老爷高兴。
黛玉陪着林如海在花园里散步,空中柳絮团团相逐,砌下落花簌簌飘飞,莺语蝶舞,风暖草纤。
黛玉扶林如海坐到假山旁的“停云”亭中坐下,雪雁春纤忙倒上茶站在黛玉身后。
黛玉轻抿着茶道:“听林伯伯说爹爹这两年也劳累得很,既如此何不就辞了这官职,也许清闲下来好好保养身子慢慢就好了。”
林如海轻轻叹口气:“傻丫头,巡盐御史何等重要的职务,皇上信任才让我任这个职务,我哪能托辞不管。为国为民也是我的本分,再说就冲我和皇上的私交,我也是不好开口的。”
黛玉素颜带着凄楚和忧伤,叹息道:“当官不自由,如今玉儿真怀念在苏州时的日子,虽然冷清,却自在的很,日日煮茶品画,弹琴吹箫,哪像现在。”
林如海笑道:“快别说这些丧气的事了,玉儿说说在京城的日子吧。”
黛玉淡然道:“哪里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去外祖母家时遇到的几个姐妹倒是极好的。还碰着了咱们在家里遇见的那家人,那哥哥那样,难得他妹妹竟是极好的,只可惜心机太重。”
林如海眼神一动,没有接话。黛玉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啊,对了,外祖母那日得了二两大红袍,给了我。玉儿知道爹爹极爱这茶,就一点没动地带回来了,不如现在就煮来尝尝。”
林如海笑道:“你这丫头,一点子茶叶罢了,难为你还记着,大老远地带回来了。”
黛玉笑靥如花:“爹爹喜欢的东西玉儿自然要为爹爹收着。雪雁,你去把带回来的茶叶拿来给爹爹尝尝。”雪雁答应一声下去了。黛玉又道:“爹爹不知道,如今雪雁姐姐泡茶的技术更好了,爹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