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来很认同:“我以后会尽力克服。”
以后?谁给你以后?要不是顾及礼仪风度,白袍真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不远处,岑今百无聊赖,吹散烟头袅娜上升的细细烟气。
白袍保持语气平和,该问的还是一一问到。
“如果双方达成合作,卫先生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吗?或者说,你有什么特别的规矩……需要我们配合?听说顶级的保镖都会有一些个人要求。”
“我不喜欢保护人渣。”
白袍没听明白:“什么?”
“如果岑小姐德行有亏到比较严重的地步,或者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建议不要雇佣我——我会中途撂担子走人的。”
白袍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屋里一定很静,不远处的桌面上立着一个特别设计的时钟,没有指针,只有一圈金属外环,像星际之门。
岑今挟着烟的手低垂,小拇指一侧的掌缘有作画时蹭上的铅灰,她有一会儿没有动,烟头的火星渐近她手指,就在卫来以为她会被烫到的时候,她忽然弹了弹烟身,手指顺势滑后。
烟头积着的灰烬簌簌落下。
白袍反应过来:“卫先生,就事论事,保镖是商业行为,雇主是什么人,操守如何,跟你没有关系。你收了钱,就应该履行职责,中途走人这种事,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卫来笑起来。
“我同意你的观点。所以,我一般都提前告知。”
……
面试如预期般很快结束,白袍很客气:“我们会作综合考量,很期待达成合作。”
但他的眼神其实在说:见鬼去吧你。
——
麋鹿在楼下等他,知趣地不提面试,神情愉快:“我去取车,有时间的话,还能去埃琳的酒吧喝一杯……对了,领钱在小会客厅,回头见。”
他开门出去,钥匙圈在食指上看似轻快地打绕。
卫来心头浮起一丝歉疚,但很快消散:他和麋鹿,麋鹿和沙特人,本质上讲,都是生意。
他进了小会客厅,从那个年轻白袍手里接过500欧面值的大钞,好心给建议:“我们一般不用这么大面值的,餐馆和超市都拒收。”
年轻白袍茫然,500欧,换算成阿联酋货币也只是2000多迪拉姆,他并不觉得这面值来的大。
卫来不多解释,大钞折起了塞进兜里,离开时,带上小会客厅的门。
隔着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车道上,麋鹿的那辆破旧大众已经驶入待发,这个晚上过的还算充实,至少,欠埃琳的酒账可以还上……
身后有人叫他:“卫先生。”
卫来站住。
倒不是因为叫他的是岑今,而是因为,他真的太久没听过纯正的中文了。
她声音里有江南水软、江北铁硬,是麋鹿的鹦鹉学舌比不了的,卫来想听她多说几句。
他转身。
岑今在不远处站定,整个人是一副明度很高的黑白照,黑的是头发、眉眼、长礼服,白的是肩颈、手臂。
周遭种种,不扰画幅,唇红和锁骨那粒朱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红,给照片上的色。
卫来问:“有事?”
“卫先生讲话很直接,给人印象很深。”
所以呢?
“希望不是太突兀,想问一下,卫先生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印象?
还真挺难说的,这一晚的所有都是关于她的,好的,不好的,台前的,幕后的,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
卫来不想多生枝节,敷衍客套:“岑小姐很优秀……援非的经历很让人佩服,很有勇气……也很期待有机会合作……”
岑今打断他。
“卫先生,我比较想听实话——你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没人会把你怎么样。”
卫来摸不透她用意。
不过也没所谓,她都不介意,他索性实话实说:“印象……挺不怎么样的。”
岑今微笑:“我猜也是。”
她向他颌首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还以为她跋扈难缠,句句带刺,如今礼数这么周到,让人莫名其妙。
坐进车子的时候,麋鹿抱怨:“这么慢!”
卫来掏出那张大钞,展开,在麋鹿眼前抖罗了两下,如果钱能生光,此刻一定光芒万丈。
麋鹿没抱怨了,道旁林木森森,他开始自说自话:“其实向我预约你的客户不少,你如果想接,随时有单。但我觉得可以再等一等,挑一挑。卫,沙特人是不是彻底……没希望了?”
心尤未死,还挂念着颤颤金桥。
“但凡本着做事和负责的态度,都不会选我。”
麋鹿“哦”了一声,语中浓浓惆怅。
“不过,也不一定。”
什么?
神来之笔,意料之外,麋鹿大惊失色,车身在路面打了个趔趄后,紧急靠边。
无可挽回的事,怎么突然就“不一定”了?
麋鹿心头残存的希望像半融的糖丝被拼命拔高、抻细、拉长,眼睛成了死灰里被春风吹着又复燃的两点亮。
卫来说了岑今找他的事。
麋鹿欣慰之余,大感兴奋:“为什么?我一直在楼下,我向你保证,其它面试的人都是领了钱就走的,岑小姐没有下来送过……卫,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就知道!看到她照片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会合得来!”
卫来笑:“她如果十七岁,你说这话,我勉强会信。”
岑今是那样的背景,有一双看惯血和死亡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和白袍争利,彬彬有礼地说话,笔下生长刀子一样的文章,不久之前,还收到了一只风干的人手。
她可不像是会演绎一见钟情式童话故事的女人。
第7章
说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两杯的,把卫来送到公寓,麋鹿忽然变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说:“不能太晚回去,我们伊芙会担心的。”
特么的已经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进入了后半夜的死气沉沉,一根烟一杯酒就可以捱到天明,卫来懒得上楼,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门熟路躺倒在角落的长条沙发上。
埃琳拿了毯子给他,又把计算器和账本一并带过来,坐在一边慢慢理账,默念着加减数字,偶尔念出声。
这是最温暖的时光,四平八稳躺着,有觉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为了生计劳碌。
卫来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你那个女朋友呢?上次看见,是保加利亚人?个子小小,笑起来像哭。”
“她回国了,说这里找不到工作,然后就不再联系了。”
“难过吗?”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难过。”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国,我姐姐萨宾娜要结婚了。妈妈也说很久没见我了。”
“回家很好。”
他双目轻阖,话说的像在叹息,埃琳犹豫了一下:“卫,你还记得你家吗?”
她知道卫来的故事,他的父亲带着年幼的他登上蛇头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热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陆,然后被父亲给卖了。
“不记得了。”
“那你想家吗?”
“家不想你,你为什么要想家?”
埃琳不再说话了,她轻摁计算器的数字键,三月的账结清了,不好不坏,像生命中大多数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吗?四月的温度会略微上升,积雪和冰层会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节,还有戴帽节……
卫来做了个梦。
梦见风浪中颠簸的偷渡船,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偷渡客在呕吐,甲板上掀开小小的口子,亮光透进来,罩定一具软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尸体,蛇头在甲板上跺脚,暴躁地大叫:“扔到海里!他的身上全是病菌,会传染的!”
不应该在临睡前跟埃琳谈起这个话题的。
不过,这条船,总会在某些时候钻进他的梦里,听人说,生命里放得下的代表过去,放不下的就是命运,卫来觉得,这条船可能就是他的命运。
哪怕活到八十岁,这条船还会在他的梦里被风浪击打,泊不到岸。
他登上甲板,船员呼喝着使力,把那具尸体抛进海里,俯身去看,扑通一声,黑色的水面上爆开白色的大花。
而船头,岑今安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支着画架,长长的裙裾被海风掀的猎猎作响。
卫来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岑今回头,刹那间地动山摇。
……
不是地动山摇,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远处一张桌子的烟灰缸里,还有垂死的烟气一丝一缕,埃琳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正执拗地一下下闪着绿光。
卫来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接起。
“喂?”
“卫!你通过了!他们选了你!”
“什么?”
他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刚醒的时候,现实和梦境一样虚无,埃琳倒腾咖啡机去了,机器嗡嗡的转旋声传来。
“我说的是沙特人,他们打电话通知我了,最终定的是你。”
卫来想起来了,眼前掠过岑今被海风掀起的裙角:她在船头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