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带异样眼光看他,不会问他从何而来、家在哪,不在意他脱轨,不关心河口什么时候泊了条船、会泊多久……
埃琳为什么不相信,他去那里,真的是为了度假?
……
岑今没有再问。
忽然有个纸飞机,嗖的一下,从外头的暗飞进烛火的光里,一头扎进收理到一半的行李包,屁股翘的老高。
可可树的声音传来:“卫!任务我完成了。你给我评个A,我才有面子返航啊。”
——
第二天一早,再次出发。
和可可树就在这里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南下。
卫来朋友不多,可可树是难得的一个,但见面机会偏又很少:一个怕冷,一个怕热,喀土穆之前,两人已经两年多没见了。
这一次,满打满算,只一起“同了车”、“喝了酒”、“吃了肉”、“飞了纸飞机”,和他预想中老友久别重逢的场面,差了太多。
可可树大概也有同感,拽他到边上说话。
“你这辈子估计不会再来……”
真了解他。
“过两天,我南方省的活差不多了,就要回老家乌达,那里海拔高,雨多,平时也就二十来度,不热——要么公海的谈判结束之后,你到我那住一阵子?让我老婆给你做饭吃。”
卫来笑:“怎么可能,我要送岑小姐回去的。”
可可树惊讶:“你不用送她回去啊……你不知道吗?”
“什么?”
“签的合约你没有细看吧?”
没有,有麋鹿在,他基本不看合约,只负责签字。
“那也没关系,后面他会跟你说的:你保护岑小姐的期限是到谈判结束,不是返回赫尔辛基。红海之后,你就自由了。”
是吗?
卫来脑子里有点乱:“她为什么不回赫尔辛基?”
可可树摊手:“我怎么知道。人家有人家的打算呗,没准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总之红海之后你就完事了,你管那么多!保镖和客户,还不就是一张合同的交情!”
说着重又兴奋:“怎么样,去我那吗?我老婆做通心粉很棒,能气死意大利人!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真正的非洲大草原,我们开巡猎车,喝啤酒,跟狮子睡觉,骑大鳄……”
卫来说:“你带我去找死呢。”
忽然兴致低下去:“再说吧,先把手头的事做了。”
——
车出喀土穆。
几乎没有过度,视野很快荒凉,铺天盖地,都是极度干渴的土黄色。
起初还有公路,后来就断续,像沥青的残片散埋,轮胎一路碾压细软的黄土地,车屁股后头拉开浓黄的尘土烟幕。
卫来很想问她,谈判完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转念一想,又恼怒自己婆妈:可可树说的没错,保镖客户,一张合同的交情,她再多的打算,跟他有关吗?
他提醒自己:专注工作,但是,离客户要远一点。
冷风机嗡嗡响,是车内车外,唯一的声音。
岑今似乎察觉到什么,知趣地不开口,一直看窗外景色。
其实这样不好,长时间看单调的景色容易被催眠,司机要尤为小心,很多高速上的车祸,就是这么来的。
果然,过不了多久,她就睡着了。
卫来轻吁一口气。
她睡了,他反而觉得放松。
一路都没有遇到车,天边起伏的沙丘线上,时有指甲盖大的骆驼影子挪动。
偶尔看到一两棵树,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孤零零冒在沙丘中央,没有叶子,枝和干都嶙峋骨白,很像抓向天空的手爪。
单调、死寂、枯燥,他的上下眼皮开始不自觉地往一处凑……
为了给自己提神,卫来开了电台。
二手车,没法去要求电台的滤波性好,信号艰难地接收中,密集的“嚓嚓”杂音似乎永无止境。
忽然接通,跳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们要分外警惕,那些混进我们中间的……”
语音愤慨,铿锵有力。
听说南面要打仗,这是政府的……电台宣传?
卫来正想追听下一句会讲什么,耳边蓦地响起岑今歇斯底里的声音:“关掉!关掉电台!”
这一下突如其来,卫来不及细想,紧急靠边的同时,一把拽下电台繁复的插电线。
嚓嚓的响声消失了,车里只剩了冷风机的嗡嗡一片。
岑今低着头,脸色苍白,搭放在膝上的手有轻微的抽搐。
过了很久,卫来轻声叫她:“岑今?”
她抬头,笑的很勉强。
说:“没事,你继续听。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一时没反应过来。”
车里开了冷风,她的后背有一块汗湿,和衣服粘在了一起。
她的噩梦里,有电台?
岑今避开他目光:“车里闷,我下去透口气。”
卫来想提醒她外头热,真跟下去了,发现也还好: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的,日头似乎被遮住了,沙漠没了太阳,狰狞似乎也去了大半。
他关掉冷风机,让机器歇会,车门和顶盖全开以便通风散热,一番倒腾之后,把西瓜抱出来,问她:“吃吗?”
问的没什么诚意,她还没回答,他已经掉转直刃匕首,一刀插了进去。
瓜熟的恰到好处,豁口处一片瓤红,卫来把刀衔在嘴里,两手用力,直接把瓜掰开。
车尾有轻微蹭响,抬头看,是天线在晃,那只小蜜蜂在顶梢处,张着翅膀,晕头转向。
卫来觉得好笑。
“卫来?”
岑今的声音有些奇怪。
她盯着地面看,好多细小的砂石在打转。
卫来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风大起来了,空气里有土腥味、大牲口的尿臊味,向远处看,有厚重的浊黄色的沙墙悍然升起,越拉越高,几乎和天顶连在了一起,接连处,一道闪亮的线,像横切过来的刀锋。
卧槽,要出大事了。
卫来紧急吃了一口瓜。
第22章
岑今还算镇定:“沙尘暴,赶紧上车。”
卫来把匕首插进后腰别的皮鞘,瓜往编织筐里一扔,先关车门,末了跳进车子,把顶盖轰一声拉下。
车子外头更暗了,一片迷茫的姜黄色,有细小的沙粒扑在挡风玻璃上,卫来把车子往空地里开了一阵,停稳之后,打开前后车灯。
他知道沙暴中的紧急措施:避开车道,打亮车灯定位,以免那些试图冲过沙暴的车子撞过来。
岑今拽了个防护套把卫星电话罩住,又让卫来帮忙,撕了几个大的塑料袋,用透明胶带粘包住冷气机。
她的主次倒是抓的到位:一要通讯,二要冷气。
卫来觉得她小题大做:“车门已经关好了。”
他没见过沙暴,但新闻里有看过:沙暴来袭,待在家中,关好门窗,静候它过去就好。
岑今冷笑:“非洲北部是撒哈拉沙漠,这里的沙尘暴是世界上最大的,卫星云图都能拍的清清楚楚……”
卫来心里骂了句脏话。
不用她描述,他看见了。
正前方,沙墙滚滚,巨大的蘑菇云堆叠成近乎灰黑色的沙壁快速逼近,铺天盖地,像极了电影里的末日场景。
车子在万仞的沙墙之前,像根基不稳的一棵草芽。
卫来问:“会死人吗?”
“运气不好的话,会死。”
话音未落,车顶、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上,响起噼啪的砸声,有大团黄色油漆样的粘稠脏雨,顺着玻璃下滑。
岑今低声解释:“沙暴顶端的那条亮线,说明有雨,但这里太干,下不大。”
果然,脏雨很快就停了,继之而来的是密集的细小沙粒,被强风裹挟着抽打车身,身侧头顶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啮齿动物快速啃磨。
这声音,听得卫来头皮发麻。
“我如果开车强冲,能冲过去吗?”
他曾经冲过雨云,那是难忘的经历,只眨眼功夫,冲出黑色的狂暴雨幕,一头扎进阳光万丈。
“沙暴范围太大的话,可能要冲15分钟以上。能见度低,车灯不管用,撞到障碍物等同自杀,而且风速大的时候,快速开动的车子容易被掀翻。”
“所以只能等着?”
“你还可以求神、祈祷。”
卫来苦笑,眼前全然黑下来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攥起,耳内出现短时间的混杂耳鸣。
车子应该整个儿被吞进了沙暴腹心,车灯不管用,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真正的不见五指。
鼻子里充斥沙土的味道,伸手摸脸,发觉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一层细沙,电光石火间,他脑子里闪过那个西瓜。
完了,肯定不能吃了。
顿了顿,忽然觉得不对:周围太过安静,像是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岑今?”
黑暗里,她低声回答:“这呢。”
卫来吁了一口气。
“不是沙暴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翻地覆飞沙走石他都能接受,但静成这样,心头有点发瘆。
岑今笑:“你紧张啊?”
他实话实说:“有一点。”
“可能是沙漠干雾,能见度完全消失,骆驼都会迷失方向——应该是暂时的,沙暴在往前走,狂风快到了……你不觉得四下黑漆漆的,像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