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毛巾交给了身边的下人,对方会意,蹲跪在女孩身边,“小姐,我为您擦擦身上的水。”
女孩没有言语,好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江临皱眉,扬了扬下颚,佣人点头,拿着毛巾轻轻擦了上去。
他的手碰到女孩的胳膊,女孩顿时如惊弓之鸟,露出了极度恐怖的表情,差点就要失声尖叫起来。
江临擦干了自己的头发时,侧过头正好看到这一幕,便对佣人道:“我来。”
“少爷……”
江临在他犹豫的时候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坐在了女孩身旁。
她没吭声,却往另一边的车门处缩了缩,眸子还是盯着窗外,手指也扣在门上。
江临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却没拆穿,只是在加长车里隔着很远对司机道:“把门锁上。”
女孩的手指瞬间蜷缩得更紧了。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碰她。
不禁转头看他,但是这一转头的动作,却抻到了她的头发。
Nancy这才发现自己头发的另一端被少年包在手中的毛巾里,细细擦拭着。
江临看到她露出了些许怔忡的神色,紧接着,眼底蓄满了眼泪。
他蹙眉,放开了她的头发,“很疼?”
女孩眼里的泪水掉了出来,薄唇里反反复复只有两个音节:“彼得……”
小时候,每次洗完澡,女佣为她换好衣服,她总喜欢甩着没擦干的头发去找彼得。
然后那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中年人总会露出很慈蔼的笑容,蹲下来平视着她说——
“头发湿着会感冒。”江临如是道,嗓音温淡,静水流深,“女孩子要爱惜自己。”
Nancy眼里的光亮深浅明灭,这次却没再抗拒,就沉默地被他擦着头发。
江临看着眼前这个半张脸都被裹在毛巾里的、像个刚洗完澡的小动物一样的女孩,转头对司机道:“去Leopold家。”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到袖口一紧,湿漉漉的衣袖快被女孩的手指攥出水来了,“不回家。”
江临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地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袖子,低声问:“为什么?”
“……”
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江临道:“回我家,先换件干净衣服,嗯?”
Nancy还是摇头。
“那你想去哪?”
“山上。”
江临怔了怔,这附近的山只有那一座,“上山做什么?”
女孩没说话,眼里的水雾却越积越厚,江临不由得感到有些头疼。
姗姗今年才不到四岁,已经很少哭了,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比姗姗大五六岁,怎么还这么爱掉眼泪?
“先回去换衣服。”
“上山。”女孩执拗地盯着他。
江临无奈,“你要走着上山吗?”
“坐车。”
江临,“……”
有人开着加长林肯上山?
他不再和她解释什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司机将车停回了家里车库,管家带着江姗、江南姐弟在花园里玩,见他回来,便迎了上去,略微吃惊道:“少爷,您这是怎么弄的?发生什么事了?”
江临看了眼衣服上的水,冲着那边同样浑身湿透的女孩扬了扬下巴,吩咐道:“给她找件干净衣服,把我的越野车开出来。”
管家惊讶得半天没回过神来,江临拧着年轻而英俊的眉头,“听不懂我说话?”
“是,少爷。”
他并不知道这个女孩要上山做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去哪。事实上,Nancy自己也不知道。
江临从她口中听到的描述只有一句话:“一棵很大的树。”
“……”
在一座山里,找一棵树?
眼看着她又要哭,江临只好发动了车子。
在山里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她所指的那棵“很大的树”。
她好像很激动,车还没停稳,就拉开了车门。
越野车很高,她小小的身子几乎是从车上摔下去的。
江临眉峰微蹙,解开安全带跟了过去,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糜烂的血腥味。
地上有森森白骨,是人的残骸,骨头上附着没被撕咬干净的血肉,像是活人被森林里的野兽吃了。
惨剧应该刚发生没有多久,地上的血渍都是新的。
江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残暴的场面,他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幸好他来时只是看到这些尸骨,若是亲眼看到野兽啃噬活人的样子……
就连他都觉得有些脊背发寒。
他走到女孩身边,却发现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也许不能说是面无表情,更准确点,是她脸上没什么显而易见的表情。
但她的眸光很深,深到他一个十五岁的人都看不懂。
片刻后,她在他的视线中缓缓跪倒在了地上,用手捧起眼前的尸骨,抱在胸前,抱得很紧,一句话不说。
江临能察觉到她在颤抖,甚至好似能听到她吞咽在嗓子里细小的呜咽声。
黑眸一扫,往树丛后方探去,他拨开丛生的杂草,再迈一步,就是悬崖。
这里的地势不算很高,隐约能看清悬崖下面雾气蒸腾,有湍急的河水穿行而过。
江临的脸色沉了沉,眸间划过冷静而睿智的思考之色——难道她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他回过头,女孩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一点点拾起地上所有能捡起来的骨头、碎肉。
最后,她站直了身体,“你能送我回家吗?”
江临为她拉开了车门,“上车。”
*
当我得知Willebrand家的大少爷来访时,是非常诧异的。
这种诧异在我看到眼前那个黑发黑眸的英俊少年时,达到了顶峰。
这并非那天我与Amy见过的少年!
他站在越野车边——未成年人是不允许开车的,但并没有人敢多说他什么。
我问:“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问Lennard少爷有何贵干?”
他看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
我一下子震惊得不能自已,“小姐!”
车里那个女孩,正是消失了一个多星期的大小姐!
Lennard少爷的眉头皱了下,看向车里的女孩,似有些不解。
“失礼了。”我急匆匆朝他行礼,走到车前将小姐从车里抱了下来,吩咐佣人,“马上去请公爵大人。”
我低头望着她,“小姐,您还好吗?”
小姐抬头,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很飘忽,甚至有些闪躲。
她嘴角一撇,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把手里的布兜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小姐?”我望着它,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眼泪落得更凶了。
公爵大人很快赶来,看了小姐一眼,问了句她怎么样,便转过头去和Lennard少爷攀谈了。
我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Willebrand家的大少爷来了,他会不会出来。
小姐破天荒的没有对公爵大人的出现表示出什么热情,只是抬手把眼泪擦干净了。
从小到大她都在竭尽全力地做一个令公爵大人满意的孩子。
虽然她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很希望得到父亲的表扬。
但是这一次,就连公爵大人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都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儿,小姐突然抬头看着他,问:“父亲,您还要我吗?”
公爵大人皱了眉,说:“当然,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说完,又对一旁的少年道,“让你见笑了。”
Lenn少爷很有风度,“叔叔不用客气,伯爵小姐……很可爱。”
“是吗?”公爵大人笑着问,“能得到你的赏识,是她的荣幸。”
小姐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安温园。
这是她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没有礼貌。
我不知道她在和谁较劲,但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晚上,我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那个布兜。
第二天一早,她拉开了房门,把厚厚的好几十张纸交到我手上,“彼得,对不起。”
我低头看着,每一页都是她稚嫩的、颤抖的字迹。
整整一本《圣经》,她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
她还记得犯错了要受罚。
我问她:“小姐,你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她垂着小脑袋看着门边的布兜,蹲下去,在我的视线里解开。
骸骨和血肉就这样铺满了我的视线。
她的手攥紧了布兜的一角,“我把Amy带回来了。”
我当时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可是这错觉又太过真实,真实到我一下子跌跪在地上不停地说,仁慈的主,你对你忠实的仆人开了个大玩笑。
Nancy小姐出神地望着那些尸骨,再也没说话。
……
公爵大人体恤我的心情,为我放了很长时间的假,朱蒂为此一病不起,不久后也去世了。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
对小姐来说,亦然。
她得了非常严重的自闭症和抑郁症,病情一天比一天差,可是我却没有陪在她身边,因为我连自己的心情都无法调整好。
公爵大人在这个时候,娶了个新夫人回来,不到一年就为家里添了一对龙凤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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