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它证实了那个人还活着,即使,几乎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胸膛有所起伏。
数不清的管子缠绕在沈穆然消瘦的身上,大大的氧气罩更是遮盖了他大半张瘦削的脸,濛濛雾气出现,消失,再出现,又消失,循环不止。
“鸣浩,如烟,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地谈谈了。”陈毅是在沈穆然手术后的第三天匆匆忙忙赶回来的。
他凝视着独自安置于ICU里的沈穆然,苍老的脸上浮现了深沉的悲哀。
短短几天,沈穆然已经抢救了三次,他不能确保下一次是不是能够再次把他从生死线上拽回来。
“说吧。”沈鸣浩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几天里,他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签了好几次的病危通知书。
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房外,可每次小憩醒来时,都只能看到儿子依旧沉睡的容颜。
那时,他竟有些庆幸。
只是睡着了而已,至少,他的儿子还活着,这个值得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还有生命的迹象。
“有些事情本来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们的,应该让穆然亲口告诉你们,只是,他现在的情况真的很不好。”陈毅顿了顿,挪开了视线,内心亦是挣扎,“他真的是一个死倔死倔的孩子,他总是不愿意多花一点儿的时间去保护好自己的身体,现在,他的心脏怕是不太乐观。”
童如烟张开口,下颚颤动,声音梗在喉间,澄澈的眼中浮现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可思议的神色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印在她清美的脸上。
“当年,穆然要求我把他的心脏给墨初。”陈毅重重地叹了一声,悲不自胜,背靠着玻璃墙,“穆然知道墨初心脏出了问题,便伤了他自己的身体要挟我做那场手术。”
“陈伯伯,我已经签署遗体捐献了。”
他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个孩子将匕首刺进自己的体内时,笑得那么的明媚,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地让人心痛不已。
还记得,沈穆然是在沈墨初手术后的半个月左右才出现的,彼时,她说,“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她何曾知道,另一个儿子也同样的经历了生死的磨砺。
她自诩聪慧敏捷,却独独没有发觉儿子的苍白无力,只会用阴狠毒辣的语言去发泄自己的不满。
“好在那时候刚好有一位脑死亡的患者,家属同意了心脏的捐献,所以才及时地给出了供体,墨初的那场心脏移植手术总算顺利地过去了。只是当年穆然的左肾还是受了损伤。如今,他把唯一健存的右肾给了墨初,而左肾已经不堪负荷。”陈毅飘忽不定的声线掠过,此刻,他沉稳的声音是那么的可怕,如同带着锋利边缘的匕首,狠狠地割开沉寂在时光底层的秘密。
沈鸣浩错愕的眸子里闪烁着难以置信,冷静的头脑里炸开了太多的信息,多到他不敢思考,不愿接受。
“不就是肾脏,不必等了。”
那日,就在病房的门口,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
他要救自己的墨初,可是,穆然呢?
他一直忽视苛待的这个儿子该由谁来救赎?
小儿子的痛苦,他的心酸,他瞬间消散的落寞该由谁来安抚?
他无法想象一身不适的沈穆然是怎样在阴冷的地下室里面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没有半点温暖,有的只是刺骨的凉薄。
该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坚强的他拽住了自己的裤腿说难受?
会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他说出这句话——“我没有想过这样就能让你们原谅我,也许哪天你们就再也不用因为讨厌我而烦心了,很快的,真的。”
是了,也许,在某一次的抢救无效之后,他便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
再也不用对着完美处事的他挑刺。
再也没有机会唤他一声“然然”。
再也听不到他用温润的声音喊他一声“爸。”
“之前,他的胃部持续出血,我强烈要求他住院,可是那天,他才刚刚恢复了些许的体力,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办理了出院。”陈毅的手拍了拍老友的肩,目光灼灼,“但凡你们多注意到他一点,多理解他一些,多信任他一分,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
走廊里再无声响,剩下的只是那粗重的喘息。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穆然虽然小时候和正常的孩子一样,但是他的心脏确实是存在问题的。”陈毅打开病例夹,再次翻了几下,愁眉依旧,“如今的情况你们自己也是知道的。”
2015.10.23 阴星期五
我想,这该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后悔到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刻了。
我以为,我此生最大的悔约莫是十七年前不该把墨初放在家里,导致了那一场的意外。
没想到在我的愚蠢之下,我几乎要失去了另一个我以为永远不可能倒下的儿子。
记得当初,为了转移我可笑的悲伤,我把所有的错都推给了六岁不到的孩子,我怪他伤害了我的墨初,怪他不听话。
即使我知道,他应该是无辜的,但我还是那么做了。
我硬生生地夹断了他的十指,常常用一顿毒打来解气,甚至把尚且年幼的他丢在了学校里,从来不去过问,后来更是将青涩岁月中的他扔到了国外去。
那时侯,我的然然,是不是也会躲在被子里掉着眼泪,消化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总是用他浅浅的笑容化去所有的委屈,若无其事地收下我的责骂与刻薄,他的心是真的不会痛吗?还是说,早已千疮百孔,所以,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当我蓦然间知道这一切时,能做的竟是看着日日沉睡的他。我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触碰他,我怕,我会扰了他少有的好梦。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或许,我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
童如烟套上笔盖,惨白的手指拂去纸业上的水珠,小心的合上,收进了抽屉里,再也无法故作轻松的扯出笑容来。
她双臂交叠在桌子上,脑袋伏在臂间,嚎啕大哭起来,如同回到了青春期,嘶声痛哭。
门外,一双尚且迷茫的的眼睛缓缓地溢出水汽。
☆、非他不嫁
“穆然,来喝点水。”童如烟温声细语,将一杯温度刚好的葡萄水插上吸管,“墨初,你在这里陪着穆然,妈去陈伯伯办公室一下,好不好?”
沈穆然愣了愣,机械地伸出手接过杯子,生分地道了一句,“谢谢。”
童如烟的手僵在原处,恍惚间有着深深的失落感。或许再怎样补救,她也弥补不了曾经犯下的错,错过就是过错,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几日来,沈穆然总是和她与丈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温不热,带着疏离,说不上来是刻意还是习惯。
总之,她再也无法看透这个孩子的心思。
“好的,妈,你去吧,我会好好照顾然然的。”倒是沈墨初心智简单些,并不发觉这样的尴尬,他拍着胸脯作保证,显得自在许多。
“我没事儿,您不用担心。”聊聊数字,他终是不忍看到母亲的失落,即使,他也曾怨过命运的不公。
可是,他也不想赶尽杀绝,不愿将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扼杀在黑暗中。
“嗯。”童如烟如水的眸子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她极力地克制住气流的浮动,将水泽死死地锁在眸子里,在阳光的折射下晶亮剔透,“如果不舒服就叫墨初按铃,不要硬撑着,知道吗?”
“好。”沈穆然紧了紧十指,将手中的玻璃杯握地更紧,失色的薄唇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来,浅浅的,是那样纯净的笑容,一如曾经暖阳般的笑意。
童如烟怔仲了一刻,抬手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柔柔的声线浮动于空气中,“然然,好好休息,爸妈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沈穆然眉心轻锁,“然然”,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存在了,他已经忘了多长时间没有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童如烟指尖一颤,慌忙转身去按呼叫铃,那种手足无措,茫然若失的样子像极了刚为人母时的错乱。
“妈,陈伯伯该等急了。”沈穆然抬手抓住她的指尖,是虚软无力的触感,他展颜而笑,说,“我没事儿的,真的。”
“是啊,妈,你快去吧,陈伯伯等久了不好,这儿有我呢!”沈墨初双手支着脑袋,显然对母亲的一反常态感到不解。
在他看来,母亲是一个淡定自若的女人,即使泰山崩塌于她的面前都不会露出一点反常来。
他不是傻子,亦不是痴呆的人,慧桀如他,还是偷偷地听到了每个夜晚父母房中传出的哭泣声。
“然然。”少有的认真,沈墨初在童如烟离开后沉默了许久,终于按耐不住地开了口。
“嗯?”沈穆然不解,微微蹙眉,实在想不通这个“大哥”为什么会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你真的好傻。”沈墨初只是个孩子心智的人,总是不能很好的掩藏自己的情绪,他不顾滑落的眼泪,继续道,“你明明可以过得很好。”
沈穆然有些无奈的扶额,抽了两张纸递给沈墨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因为当年我知道了你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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