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羽?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你的画已经画好了?我现在就在学校,中午的时候你拿来交给我。”
“我恐怕交不了画了。”纪千羽耸了耸肩,抬头看向明朗无云的天际。冬月已经来临,呼吸在空气中晕开温热的白气,遮住她脸上的表情。
“教授,画昨晚被人划花了,我去查了监控,录像大概已经被人处理过了,现在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说话的声音异常平静,老教授愣了一下,一时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拙劣的玩笑。然而纪千羽却已经挂断了电话,苍白的提示音姗姗来迟地泄露出一丝颓败与痛苦。
有些人即便被打压摧残得体无完肤,也完全哭不出来。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纪千羽从很小开始就知道自己向来孤立无援,哭毫无用处,不如以牙还牙地报复。
只是这一次……纪千羽挂断电话后沉默了片刻,在手机相册里挑了挑,把刚才盛怒之下拍的画挑了张角度最好的给他发了过去。
「本来想画完之后再带你来看的,现在没有办法,只能请你看这个了。」
发完之后,她深深呼吸几下,毅然走向了小画室,打开门,将刚刚被自己扔到角落里的调色盘和画笔捡了起来。
她现在连要报复谁都还不能确定,离截稿时间又只剩下区区三天。
不管怎么说,先赶出另一幅作品来交稿才是最要紧的事,她对校庆的展出名额并不过分上心,却没法辜负老教授为她辛苦争取来的难得机会。
她向来很难拒绝向自己探来的好意,哪怕对方只是无心之举,也向来珍而重之。
她插上耳机,拿起了画笔。
对于画家来说,复刻自己的作品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没有选择将那幅画重新画一遍出来,而是调好了浓郁的深色,换了枝细画笔,凝神思考数秒后,大开大合地开始了即兴创作。
耳机里《死亡华尔兹》的声音怪诞激烈,很难想象钢琴也能发出这么歇斯底里的乐音。她聚精会神地捏紧画笔,随着震颤的乐声在素描纸上快速勾画出看似杂乱的线条,几杆按粗细软硬排列在她的画架下面,不时被她极为快速地换上一支。
这是她最为擅长的表现主义画法,扭曲,抽象,夸张,怪诞,从上个世纪的北欧画坛流传下来,将动荡的不安与混乱的狂躁野蛮地展现在画布上。纪千羽抿着唇,不知道画了多久,忽而升起一阵强烈的心悸。
这让她终于停下画笔,回到现实中来。纪千羽顿了几秒,忽而反应过来刚才耳机里间歇性的钢琴声停顿是什么,连忙掏出手机来看。
傅遇风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而她刚才太过专注,对此一无所觉。
她盯着手机看了几秒,迅速拨了回去。
待接通声音徒劳地响了片刻,挂断于无人接听。强烈的心悸感越发明显,她在面对被毁于一旦的画时尚能冷静地去查监控,这一次却连再拨一次的时间都等不了。
仿若鬼使神差般,纪千羽看向窗外。
为了更好更细致地画出光影效果,画室的窗户都宽大又明亮。她坐在窗边向外瞥了一眼,外面是学校正门前的喷泉水池与小广场。窗边的树还绿着,叶片带着冬天特有的稀疏。
她透过零零落落的叶子看过去。
傅遇风被包围在媒体们的长/枪短炮中间,瘦削地站着,几乎要被就此掩埋。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华尔兹,John Arthur Stump的遗作,死后被他侄子发现的谱子,据说曲谱违背人类手部结构,本身无法被单人弹奏,只能当成电子合成音乐来听。也有人兴趣所至,简化了谱子进行演奏,我写的时候听的就是王羽佳的演奏版本,很特别的一手钢琴曲,大家可以听一听w
今天更新得这么早!夸一下自己!(……
下章男二要出场了(什么这本书里有男二?!
作者就是要出其不意(咦
☆、24 暴风雨第三乐章
她从未在傅遇风的身上看到过那么沉重的疲倦。
这并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她比谁都心知肚明,却依然无法遏制地将他当做深深依赖的铠甲。在她认识傅遇风的这段时间里,看到的只有他入骨的温柔与淡淡的疏离,以及横亘在两人中间轻薄而沉重的抑郁。不谈及曾经,也没有以后,她几乎要忘记了傅遇风的另一面——
他曾是在欧洲古典音乐圈声名鹊起的年轻钢琴演奏家,交响乐团的首席钢琴。
可那些曾有过的被聚光灯包围的日子,他讳莫如深,从未提及。如今再次身陷这种围堵之下,似乎也不显得高兴。纪千羽站在窗边向下看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人群中心隐约的人影,却莫名心悸,笃定他此时必然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来不及多想,纪千羽迅速站起身,匆匆向楼下跑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一波媒体的声势不小,本来是在采访校领导,现在团团将傅遇风围在中心,几个校领导都手足无措满脸尴尬地站在一边。纪千羽匆匆跑过来,老教授很快发现了她,朝她急切地招招手,示意她到这边来。
“怎么回事?”老教授焦急地问,仔细盯着她的表情,“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画被毁了,查不出来?还有救吗?现在打算怎么办?”
“对,查不出来,录像大概被黑或是被掉包了。我现在正重画一副,不一定来得及。”纪千羽摇摇头,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简单说了两句,视线落在媒体包围的中心,片刻不曾移开。
“教授,那边怎么回事?”
“事情具体是谁做的我们事后追查,这个事情交给我,你先尽力画……”教授仔细地叮嘱她,听见她新画的是表现主义后,多少松了口气。印象派的着色细致,是件慢工出细活的事情,表现主义却更偏向一时的灵感宣泄,更加具有集中的爆发力,创作用时也相对偏短,加之是纪千羽的拿手风格,即便离截稿时间只剩三天,她也有一半可能画得出来。
现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尽人事听天命,也不好给纪千羽太大压力。老教授善解人意地不太提及这些,听见纪千羽的疑问之后,自己也向那边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太明白,那个年轻人开着车停在了我们校门口,下了车打着电话匆匆进来,也没向这边看。结果突然有个记者喊了句什么,好像是他的名字?结果所有人就都冲过去了。”
“我这儿正想着你的事儿呢,被吓了一跳。这小伙子是谁啊,哪个名人?怎么突然来我们学校了?”
纪千羽抿着唇,没有回答。她站在人群外面,挤不进去,也不能将傅遇风带出来,只能手脚冰凉地站在一边,看着一个又一个尖锐恶意的提问向傅遇风抛去。
「请问傅遇风先生,你三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原因是什么?」
「业界传言您退隐的原因是被交响乐团秘密开除,对此乐团没有回应,请问是否属实?」
「在您退隐之后,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新钢琴首席,对您的技艺与人品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批判,请问您对这些指罪作何感想?一直没有公开发布声明,是一种默认吗?」
「请问您出现在这所美院的原因是什么——」
够了。纪千羽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而不自知。老教授听了几句那边的动静,更加疑惑地摇摇头:“这听着可不像采访啊,质疑更多些……还是个争议人物?”
“来采访的是哪家的记者?”纪千羽问。
“《艺术之声》、《绘画资讯》、《风云一观》还有《文艺月报》,”老教授准确地说,“最后一个就是艺术界那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报纸,总部在欧洲的那个。”
纪千羽眸中闪过利光,一言不发地沉默下来。
张校长没被人群挤出去,茫然到现在,终于反应过来。他之前见过傅遇风一次,如今听见名字后终于和人对上,意识到这是校庆上的嘉宾,于是干巴巴地咳了一声,越过傅遇风向记者们点点头。
“各位记者朋友们不要激动,傅先生是我们学校百年校庆的表演嘉宾,将在半月后的校庆上进行钢琴演奏,出现在我们学校并不奇怪……记者朋友们如果想要采访,我们可以稍后提供办公室作为采访地点,大家最好现在不要这样聚在一起。”
毕竟记者们这一次来是为了采访学校,逮着钢琴家后主题突然跑偏的确不合时宜。张校长说的这番话极为妥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没能让这群记者有序散开。张校长心中焦急,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遇风,用眼神向他急切地求助:“傅先生?您说句话?”
傅遇风抬起头看他一眼。
张校长一瞬间遍身一冷,这眼神太寡淡也太凉薄,多少复杂的情绪最终都映入沉沉的墨色里,悄无声息又无动于衷。
他终于开口时,声音带着些疲倦冷淡的沙哑。
“我与这个圈子暌违三年,以后大抵也不会再次涉足。请记者朋友不要打扰我的正常生活,我来这里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们这样让我很焦虑,也很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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