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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家 (钟花无艳)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林霂的意料,她等他说下去。
“我看过祖父的日记,他刚到德国时也经常被德国人的木讷呆滞所震惊。某天他去商店买东西,商品的价格是七十五芬尼,他付了一马克,店员居然拿出很多枚五芬尼,摆一枚五芬尼,说一声八十,再摆一枚,说一声八十五。”
林霂的眼睛睁圆了些:“难不成店员打算摆到一马克,才知道要找二十五芬尼?”
“对,就是这样。”
林霂想了德国店员笨手笨脚摆弄芬尼的模样,无语地摇摇头,一转脸,发现萧淮在看着她。
他好像是在笑,嘴唇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清澈明亮的眼眸噙着几许温柔,让旁人感到亲近。
此刻的心态有点微妙,她对他的感觉少了一些生疏与防备,和他交流时也不再过分地拘谨自己。
“萧先生,你的祖父叫什么名字?”
“萧承翰。”
“哪一年出生?”
“1919。”
“真巧,外婆也是1919年出生。我们的长辈订婚时都只有17岁。”
林霂与萧淮渐渐聊开来。接下去的谈话内容涉及家族隐私,萧淮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把祖父的生平事迹粗略地写在记事本。
林霂看见了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故事。
萧承翰跟随父母抵达德国之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观摩冬奥会,反而听信谣言,前往瑞士躲避战乱。没过多久,父亲萧正甫去世,整个欧洲几乎被德军占领,中国亦陷入对日持久战。
萧承翰屈从于母亲的压力,不得不在瑞士结婚生子。长子早夭,萧淮的父亲是次子。
萧承翰与妻子的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时常争吵,争吵的内容几乎都是围绕萧承翰想要回国。
婚后第八年,萧承翰的母亲去世,萧承翰与妻子离婚,准备携幼子回国。然而国内抗日战争结束,又马上开始了解放战争。萧承翰此时已经是无国籍人士,必须向中华民国政府申请入境许可令。
入境许可令迟迟没有获批,萧承翰的心情越来越抑郁,加上在瑞士银行工作繁忙,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于1949年因心脏病身故,享年三十岁。
林霂看完,心里颇不是滋味。
萧承翰仅活了三十岁,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外婆不知真相,望眼欲穿,等待亡者归来。
一个阴差阳错的决定,导致一辈子的错过。
林霂把外婆的故事也写了下来。
解放战争结束之后,外婆家族的纺织厂被并入公家企业。外婆不愿意闲在家,向上级递交申请,被聘为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的授课老师。
1959年,外婆作为骨干教师前往湖南师范学院授课。第二年大饥荒,外婆号召师生捐出部分粮票煮成米粥接济灾民,其中就有林霂的母亲。母亲当时年仅3岁,又失去了父母,被外婆领养。
1966年至1976年,整整十年动荡,外婆被认定为走资派而遭到批斗,老洋房也被没收。外婆数次精神崩溃想要结束生命,在最后关头都极其痛苦地撑了过来。
1978年拨乱反正,外婆恢复了名誉,老洋房也被市政归还。之后外婆退休,林霂的母亲考上医学院,遇见了林霂的父亲。
林霂的父母毕业后结婚,次年生下林霂,和外婆一起共同生活在老洋房,直到2006年外婆辞世。
萧淮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细节我无法理解。看起来,苏女士与你的母亲在国内过得不好。”
林霂纠正:“仅是其中的几年过得不好。”
“在那几年,你的父亲是不是也过得不好?”
“是。”
“你过得好么?”
林霂愣住。
萧淮凝视着她的眼睛,重复:“林霂,你过得好么?”
明明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直击心底。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眼神里透出的讯息却少的可怜,让她无从分辨。是质疑?还是闲谈?
最终,林霂牵动一下嘴角:“我?过得很好。”
萧淮正要往下问,美智子说了声“打扰了”,在他耳旁低语几句。
萧淮听完,向林霂投来抱歉的目光,转过去打开笔记本电脑。
交谈蓦地结束,林霂依旧停留在最后一个问题,难以抽离。
她旁观萧淮和美智子讨论工作事务,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旋又回过神转开脸,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弦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不一会儿,空勤走过来微笑着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把座位放下铺成床。林霂看看时间,接近22点了。
她摇头,轻声说:“不用,我坐着都能睡着。”
她说这句话时,萧淮刚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完一个重要决策,不经意地侧目。
他看见她点开平板电脑里的音乐列表,手指漫无目的地逡巡一遍,选了首音乐,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准备入梦。
由始至终,她神色淡然,不带任何情绪。
头等舱越来越寂静,他能够听见她耳机里的声音,是他熟知的一首古典弦乐,创作于十八世纪,德文命名为《Eine Kleine Nachtmusik》。
意思是“一首小夜曲”。
平淡的名字,并不平淡的旋律,短促华丽的八分颤音以及层层推进的快板回旋曲充满了明澈流丽的情绪。
这不是一首适合睡前聆听的音乐。相反,越平静的心,越会被犹如甘泉飞涌的音符勾起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情怀。
不为人知的、也不愿为人所知的情怀。

第5章 客套话

飞机受气流影响不断地颠簸,林霂睡得极浅,半睡半醒之间又做梦了,梦见她的似水年华。
男朋友前往德国留学,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走入安检口;他终于回国了,向她求婚,她开始筹备装修老洋房;她突发奇想,提议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家庭旅行,父母同意了,他也同意了;他体贴地建议由他来开车,她却自告奋勇地坐上了驾驶位。
大梦醒来,弦窗外的景象与梦里的美景融为了一体,云海翻腾,霞光万丈,柔和的金色光线照落在手背,冰凉的手指逐渐暖了起来。飞机已经进入德国领空,她却恍惚认为自己还在驾车翻山越岭。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梳洗用品,抬头见到萧淮聚精会神地盯着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各种红红绿绿的数据,几条曲线呈现出震荡上扬的走势。
他仿佛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都处于工作状态,不眠不休,除去昨晚挤出一个多小时和她谈天。
她悄悄起身去洗漱,避免打扰到他。
片刻后林霂回到座位,萧淮仍在工作,没有注意到她曾经离开。
不知不觉,飞机抵达巴伐利亚州的上空,开始降低飞行高度。萧淮完成了复杂的数据分析,关闭电脑。
萧淮回眸看过来的刹那,林霂立即闭上眼。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她的外貌也发生了一点改变。
及腰的卷发被仔细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和戴着珍珠耳钉的双耳,她补了点淡妆,眉目清秀,神态恬静端庄。
萧淮静静地注视着林霂,她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下,双眼倏然睁开。
他在她之前开口说:“准备降落了,请扣好安全带。”
林霂低头一看,还真忘记系安全带。难怪感觉一直被他盯着,竟是自己又粗心大意。
她小声道谢,立即照办,抬头看到一位白人男子走过中间的过道,神色痛苦。
白人男子走到末排,弯腰就座时身体不住地颤抖。
林霂观察对方几秒,松开安全带站起来。
她快步走过去与白人男子交流。对方说不出话,单单在摇头,突然间失控地将头狠撞向座位旁的桌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胆小的女乘客发出尖叫,两侧的乘客也惊慌失措地往一旁闪躲,头等舱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混乱。
林霂使出浑身力气端住白人男子的头部,阻止他继续自残。哪料男子一偏脸,张嘴咬住她的左手手腕,手腕佩戴的紫水晶手链随即被扯断。
眼看他的臼齿就要咬在她的肌肤上,千钧一发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地扼住男子的下颔骨。
林霂的视线滞了下,从这只手往上移,落到了那颗弧面被打磨过的宝石袖扣上。
是萧淮。
林霂微一张嘴,未及说话,萧淮腾出另只手扣住她的左腕往外带,把她被咬破皮的手腕安全地撤了出来。
掌心里凹凸不平的触感让萧淮以为她遭受了严重的伤害,可是他没有看见伤口,只看到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
疤痕横贯她的左腕,狭窄而深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伤害造成。
萧淮一怔。
林霂没有留意到萧淮的神色,她的左腕被他握住,连忙用右手托住白人男子的后颈。
男子频现阵挛性抽搐,越来越剧烈,整个人抖成筛糠,黄色的呕吐物从嘴里喷了出来,全部溅在她的大衣上。
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一分多钟后,男子才停止强直阵挛。林霂把男子平放在过道上,垫高他的头部,看着他症状消失陷入昏睡,全身的力量才蓦地一松。
萧淮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这时机组乘务员围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
林霂和病人都被带出头等舱。她向乘务人员解释飞机在下降的过程中产生压差,病人的脑部血压急速升高,导致癫痫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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