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晓懂了,她记得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去西藏,和出租车司机聊天,司机也说自己是内地的,来赚钱,但不会呆多久就回去,要不然对心肺实在不好。
难怪绕了路来锡林浩特。
路炎晨来看过也就心里踏实了,离开公墓,和那个老战友告别。归晓反倒挺自然跑去和守墓地的人聊天,内容从公墓到内蒙的殡葬业,聊得人家一愣一愣的。
临上车前拿钱包出来,掏票子结算住在度假村的钱。
老战友死活不肯收,绕着车躲,最后挨不住了抱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一个劲儿叫嫂子,嫂子,你看路队这人俗不俗?我比他有钱多了好吗?拉起袖子给归晓看腕子上的表,归晓倒是认得,这是积家的,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能炫富炫得如此可爱直接,笑个不停,最后点点头:“你们是有钱,‘羊煤土气’全占了,上次来我还感慨物价高呢。”
“这就对了啊,”老战友长出口气,“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别搞这俗的,我恨不得你能在我住一辈子呢。当然,那是过去以为你会打光棍到底,现在没这想法了。”
对方死活不要,只说就当是结婚份子钱了。
这句话路炎晨倒很是受用,微微笑着,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就此告别。
路炎晨扣安全带时问她:“你和守墓地的聊什么呢?”
“想了解了解这里的殡葬行业。”
路炎晨看她一眼,没记错的话,上次小蔡介绍归晓算是他们“同事”,而小蔡是做齿辊式破碎机的,上趟去二连浩特就是有批货要送到外蒙去,第一笔和外蒙的生意,不放心亲自跟了一趟。
归晓笑,将围巾绕着解下来:“我是做投资的,就是每天帮老板到处看要怎么花钱,去年刚有老板投资的殡葬公司上市了,刚刚想起来,就想了解了解这里的。”
他们公司恒定状态是大老板永不见人影,小老板就是当初她刚工作时在咨询公司带她的老板,将她一手带进这家公司,所以很器重她。后来归晓业绩好,得到大老板的奖励,有了一次购买即将上市公司的原始股权资格。
她慎重考虑后留了一半给自己,将另一部分转让给了还在创业期的大学同学。条件是未来这个同学所涉足的项目,都要让她自主选择是否参投。那时大学同学穷到不行,也看不到未来前景,突然有被转让原始股权的机会,自然同意。
三年后限售期结束,归晓抛掉赚了不少,那个同学也混得风生水起,接二连三的都在给她赚钱,而且看同学的发展,一定会源源不断继续给她赚钱……
所以她有两处收入来源,生活会比较轻松。
路炎晨听完她笼统概述,笑了笑。
他想到那天。
入伍前最后见她那天,她掉头在风里骑车离开。
玫粉色的自行车骑得摇摆不停,像随时会摔倒,手臂一抬一抬着举到脸边上,不用想就知道是在擦眼泪。他一脚踩上马路牙子,边抽烟边望着她的背景,直到真什么都瞧不见,再沿路边去找公交路牌,意外地,所有站名都陌生,一个个看过去,有种和归晓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的错觉。
这一刻也是如此,两个世界。
但他也没什么遗憾,过去十余年,他坚定戍守着那个与他并不相干,也不算了解的世界。
归晓左肩倚着靠背,去看开车的男人。
对着窗外风景,竟有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路晨”的感觉。
这一路去二连浩特,起初很是顺利。
到天黑下来,车爆了胎。
路炎晨将车停在路边上,亮了信号灯,翻了翻后备箱,没找到三角警示牌。
“有伞吗?”
“有。”
“鲜艳吗?”
“嗯……暗红色的。”
归晓从堆满的后备箱里找到自己的一个小袋子,拿出伞给他,路炎晨倒很满意她这是暗红色的伞,撑在车尾150米开外,又将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丢在伞下,权当警示牌。两人行李堆在路面上,他拿了轮胎扳手和千斤顶,新轮胎出来,不慌不忙换着轮胎。
做什么,归晓都在旁边专注盯着。
还在他勾下腰换轮胎时就蹲下身子了,双腿都曲起来,双臂交叉着搭在膝盖上,凑上去看。看路炎晨将备胎对准车轴和螺孔,一脚踩上轮胎底部侧面,拧螺栓。
“用脚踩着有什么玄机吗?”
路炎晨一笑,不答。
“讲讲,”归晓倒很有学习精神,“虽然我的车轮胎是防爆的,万一以后碰上不防的,也好自己换。”路炎晨拿眼睨她,去将千斤顶放下,按对角线顺序,将每个螺栓彻底弄紧了才颠着手里的扳手,也半蹲下来:“你不用学。”
月光照得人影子也不分明,仿佛淡淡的一小摊墨迹在两人脚下。
归晓挪动两脚,将身子向前探一探,面前蹲下来也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路炎晨瞧清楚了她蠢蠢欲动想要做的事,嘴角线条愈加柔和,无声地笑了:“干什么?”
归晓小声说:“亲一下。”
路炎晨一动不动。
假正经。归晓郁闷伸手,轻推开他,明明没用力气,路炎晨却就势向后倒去,在坐到地面上的一刹那完全没有任何停顿地抄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一带。
归晓完全是前扑摔倒的姿势撞上他的肩,右膝盖撞到路面的前一刻被他稳稳用手掌垫住了,缓冲完,才抽回手,环上她的腰。
这姿势——
光天化日的,不对,夜黑风高的,跪着跨坐在他腰上……算了,就算碰上什么车过去也没人认识他们。归晓轻轻将下巴搭上他的肩,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觉得这么抱着也挺不错。
前后无车,没建筑物,也没人造光源。
安静得只有风声。
啪嗒一声轻响,没几秒,又是一声,他没拿烟,却玩起了打火机,顺便轻哼了两句,就两句,音调模糊歌词也听不清,可归晓辨得出那是《灰姑娘》。
第二十二章 丰碑与墓碑(4)
在一起后的那个暑假,两人大多在镇子上的游戏厅和台球厅泡着。
那年代夏天没空调,游戏厅人多,闷得很。
烟味汗味融在浑浊空气中,掺杂大小游戏机震耳欲聋的乐曲声,人影晃动,时不时有某个角落会爆出大笑。她穿着短裤,腿下黏腻腻出了不少汗,坐着也不舒服,挪动了会儿,想起件悬而未决的心事,仰头去看斜后方的人:“路晨?”
他递过来一个眼神,让她说。
“那天在台球厅,你为什么要陪我打台球?”
远处爆出一阵哄笑声,路晨望过去:“谁知道。”
她拽他胳膊:“说实话,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路晨将脸靠过来,低声回:“怎么可能。”
归晓把脸涨得通红,咬住下唇也不再言语,揿下Start开了新局。差不多快输光时,正准备走人,岂料一大盒新买的游戏币又被搁在眼前……
她更气了,抓了满手,全塞进投币口。继续输继续输。
路晨倒不大在意,在她身后和海东聊天,偶尔无聊哼两句歌。起初归晓也没留心,后来连输几局偷摸听了两耳朵,立刻就心花花怒放放了……到现在她都能一字不落背下来那首歌词:“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穿过那漫长的岁月。
车笛长鸣。
归晓回头望去,看到白光笼住孤零零的那一把暗红色的伞。
这一瞬景象恰应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不对,应当说:众生皆行人。
有路过司机看到他们的车孤零零停在路上,踩了刹车:“要帮忙吗?”
归晓仿似被这话烫到,仓促挣脱他:“修好了,已经修好了。”
司机倒是个好心肠,告诉他们再往前边开半小时就能看到二连浩特,既然修好就别耽搁了,夜路终归不太安全。归晓答应着,看人走了,路炎晨也起身将行李和工具装好,继续上路。
上一趟来,二连浩特是被雪覆盖的。等他们进了城区,雪倒是都化了。
路炎晨接了个电话,很长,可他却没说几句,惜字如金。
“是我爸吗?”她小声问。
路炎晨摇头,揿灭手机:“过去领导。”
宽阔大马路上没太多的车,偶尔开过去几辆都是那种类似北京吉普的俄产车。
她在猜路炎晨此时的心情,哪怕自己,也会因为他在锡林郭勒盟呆了这么久,而对这里,尤其对二连浩特这个城市有独特感情。
这次是路炎晨定的酒店。
行李送进房间后,他告诉归晓:“我离开前打了报告要出境,出了点儿问题,今晚要回去一趟。”当兵的出国难于上青天,这她清楚,先前在北京办出境手续时,他也说了自己关系都在原来地方,让她先不要管自己,办她的。
所以他眼下这么说,归晓倒担心了:“要不然你留在二连浩特,我去帮你见一面秦小楠妈妈,把户口拿回来?”
“回来说。”
“你大概几点回来?”归晓想看看自己是要先睡,还是等他。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很快。”
“那我等你回来。”她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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