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姬从不曾想过,这女孩子也会对人那般依恋——即便解忧没有明说,这不都写在她脸上了么?
“剑姬误矣。”解忧淡淡否认,没有任何表情,眸子里空洞无物,“忧以兄为暗夜皎月,引路而已,何来思慕之情?”
剑姬沉默了,解忧否认的这么淡然,她不相信这世间会有任何一个女子在谈论到自己喜欢的人时候会这么淡然,或许真是她想错了。
解忧依然是那个立在云巅淡看世事的仙子,如果她偶尔露出一点尘俗的感情,或许也是旁人误判,仅此而已。
两人闲谈的工夫,剧连回到院落内,进门就见到立在院中的相夫陵。
来自两派的两位墨者无言对望,谁都没有介绍自己,又似乎彼此都明了对方的身份。
良久,相夫陵俯身,两手斜斜向上推出,完成了见面之礼。
“是天揖!”剑姬低声惊叹。
“天揖……”解忧按下方才的谈话,转头看着院中的两人,这天揖是最高的揖礼,对尊长才用的礼节,而相夫陵分明比剧连还年长一些,甚至可称是剧连的长辈,这自降身份的一揖已将他的立场展露无疑,“齐墨欲归楚墨也……”
她早该想到,相夫陵身为齐墨,注重理论知识,与儒家不差多少,说到底不过一个文士,最晓得全生避害的道理了,到此的真正目的怎么可能是劝阻越之於造出机关弩?!
第四十九章 商山四皓
更新时间2015-11-14 20:04:32 字数:2003
剧连向旁挪开一步,接着退后,既没有还礼,也不受相夫陵这一礼,只是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人。
“先生礼重。”剧连与相夫陵应当相识,或者说,他对于会发生的这一幕并不意外,只是注视着相夫陵淡淡陈述,“楚墨隐居狐台,无问天下之心,惟愿秉子墨子‘兼爱’之遗命。”
“楚墨执剑护命,秦墨依附机关,唯齐墨不学无术,乱世将至,天下动荡,连忍见墨家一脉衰亡于战火?”相夫陵侃侃而谈,“况陵今日来此,再无一推天下之心,惟愿并入楚墨,存往昔书册于世。”
解忧抿了抿唇,捏紧了笼在袖内的手。
相夫陵说,楚墨和秦墨都有赖以护生的东西,而齐墨仅仅一派学者,许多人儒墨兼修,在即将到来的战火中没有办法幸存下去,因此希望并入楚墨。
他还提到,这一次他再不会有将墨家在天下推行的意愿,只是希望让过去的那些学说保存下来,流传于世。
“三分之事水深,卿勿多言此事。”
这是她离开狐台之前,医沉再三嘱咐的话,所以她方才与相夫陵相见,第一要义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将此事推脱干净,一点都不沾到自己身上。
当时她并不明白医沉为何要这样吩咐,只是隐隐觉得,这里面或许就藏着墨家突然沉寂下去的原因。
这个被时间的尘沙掩盖的谜底,将要在她面前揭晓么?
解忧玩味地勾起唇,有着一丝兴奋。
但她随即又泄气了,就算她真能知晓这个谜底又怎样,她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更无力使它流传下去,只能带着这个谜底一道,被时间的尘沙再度掩埋——真是令人绝望。
“著与之相交十数载,相夫陵此人,深不可测,虽云愿归楚墨,其心未必如是。”
剑姬倚在窗棂旁,一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肘抵在窗框上,支撑着微偏的额头,因她的动作,右手的宽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被绯衣一映,藕节一般,红白分明,煞是艳丽。
但她好看的眉蹙着,眸子里的光彩也凝重起来,彷如凝固起来的火焰。
怎么说呢?相夫陵在她很幼小的时候便被派遣管教她,他似乎总有数不尽的办法,与自小无法无天的自己打到平手。
分明看着是个温文的学者,但他的心思却教人总也瞧不清,如今虽做足了谦卑的态度,口称愿意并入楚地墨者,但他心里,未必也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他又转着什么念头呢?
“剑姬以为……?”解忧回眸给了个疑惑的眼神,相夫陵是墨者,也是儒生,是士子,是说客,心口不一,这很正常,但解忧以为剑姬的神情过于凝重了。
“陵有争天下之心,非独为墨者。”剑姬阖起眼回忆了一下,郑重点头,“相夫陵有调遣千军之才,亦有平天下之心,故著不知其何以有今日之举……”
解忧点头。
她从看到相夫陵的第一眼起,便看出了他隐匿在从容得体背后的磅礴气势,这样的人,又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确然也不是一个甘愿久居人下者。
她想不明白,相夫陵怎会这么自降身份,甚至代表整个齐墨低头。
她知道楚墨现在实际的主事者乃是医缓,因他年纪最长,有术有德,因此楚地的墨者都乐意听从他的调遣和分派。
听闻医缓近来有意扶持剧连主事,但毕竟还只动了个心念,并没有说出口。
看相夫陵年纪也算不得长,他的背后应当还有齐墨的一众耆老,他怎么能有权力代替整个齐墨做出决定?还是有人授意他如此?
“两位在此,老夫久待。”一个略微浑浊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解忧隔着雕花的窗格看去,走进庭院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士人,头发束着,偶尔被风拂动,露出几缕银丝,他身上还穿着博士官的官袍,身后则跟着一日未见的绮里琚。
看来此人定是商山四皓之一的绮里季了。
不过,这会儿他还好端端地当着秦王的博士官,在场的人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和其他四位老者,将会弃官归隐,一直活到了高祖的年代里——兴许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长一些呢。
剧连和相夫陵停止谈话,全都转向绮里季深深一揖,以示敬重。
剑姬同解忧一道步出屋内,立在廊下向绮里季见礼。
“楚墨与齐墨俱在,甚好,甚好。”绮里季点头称许,墨者三派向来彼此牵制,这一回他遣绮里琚请来了剧连,自己则亲自外出寻访齐墨传人,寻到了相夫陵,一道去相劝越之於,势在必得。
微浊的目光被廊下剑姬的绯衣吸引过去,随即看到了立在一旁的那个女孩。
一身纤长的白色楚服,边沿处用涅染的麻布绲住,又显飘逸,又免去了虚浮之感,彷如一只静静停息在院中的仙鹤,全然不被一旁艳丽如火的红衣掩住这种清淡的风采。
这女孩,应当就是绮里琚口中神奇不已的楚墨医女。
见绮里季入神地打量自己,解忧缓步上前,再作一揖,颔首谦卑答话,“忧为楚地墨医,见过绮里博士。”
“医女多礼,可识医缓?”绮里季说话亲和,笑起来的时候,微浑的眸子阖成一条线。
“然。”解忧点头,“医缓引忧为墨医也。”
相夫陵的目光亮了一下,“忧何其幸甚,得医缓引荐。”
解忧霎了霎眼,就算知道了医缓在狐台的地位,她也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夫陵也不说下去,但解忧觉得绮里季看自己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此女为柳下氏嫡女,亦可助力。”相夫陵转向剑姬,后者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绮里季眉开眼笑,想不到请来了一个相夫陵,还顺道见到了柳下氏的嫡女,“既如此,请诸位再往南巷,相劝越之於。”
解忧蹙眉,劝么?那个满身凶戾的越之於,一点都不像会听劝的人。
第五十章 伤人者,必自伤
更新时间2015-11-15 20:03:07 字数:2041
绮里府外,停着三辆马车,阶下还立着三个同样身穿博士官服的士人。
不用绮里季介绍,解忧就能猜到,他们各自是东园公、夏黄公和甪里先生——商山四皓的另外三人。
这一次秦赵之行倒不算白来,不仅结识剑姬等人,借力截杀郭开,还能亲眼见一见青史有名的商山四皓,真是一点不遗憾。
绮里季与东园公等人坐了一车,绮里琚与剧连、相夫陵一道,剑姬和解忧坐了最末一辆。
三乘车马碾过黄昏未尽的余晖,向着城南秦墨的居所而去。
到达白日那处院子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院内灯火通明,金铁木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有绮里季等四位博士官莅临,越之於一扫白日里阴沉冷漠的样子,邀众人进入堂中。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看身量不比工乔年长多少,但他眉宇间的气质,与工乔天真的少年模样全然不同,而是染着与越之於一般凝重阴沉的暗色彩。
“此为相里荼,於之弟子,今秦墨之主事。”越之於有礼有节地向众人介绍立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对剧连和相夫陵的惊讶,解忧的提防,剑姬的敌视全都视而不见。
寒暄过一些可有可无的内容,绮里季将话题引入正轨,“闻师於已造出连射巨弩,王欲一观,可否?”
越之於笑了笑,露出遗憾的神情,“巨弩不可用矣,不知绮里博士何以闻此?”
剑姬狠狠剜了他一眼,才过了半日,他便想耍赖?
越之於岿然不动,回眸看着身后一言不发的少年,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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