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苍术便可。”解忧低眸。
似乎只有在说到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才会变得不那么复杂。
…………
黄昏时分,院中一株两人高的树下,果然磨磨蹭蹭来了个少女。
少女一身粗麻衣裳,又黄又旧,头上也只一支荆钗。
因为夜视不佳,她手中还有一支竹杖,一路摸索,一路磕碰,才到了树下。
她还算白净的脸上。已被树枝刮出了一道道血痕。
细细回忆了一下旁人教授的法子,少女举起竹杖,迟疑地拍击着树梢。
树上歇宿的雀鸟受惊,“扑棱棱”飞起。不时“唧唧啾啾”,惊恐地鸣叫。
少女咬咬唇,忙弃了竹杖,双手在胸前交握起来,埋下头,极虔诚地低声反复嘀咕那咒语。“紫公紫公,我还汝盲,汝还我明……”
“我还汝盲,汝还我明……”
一声又一声,如同夜枭凄厉的啼鸣,听着令人心碎。
少女说了几遍,估摸着也该够了,才慢慢俯身摸索了竹杖,“笃笃”拄着要走。
“留步。”
“何、何人……?”少女转过身,无神的眼中漫着惊恐,这个时候,院角的树下怎会还有人?
人们常说,这木下有鬼,难不成她撞上了鬼?!
但……现在还是黄昏,她隐约能看到些东西,面前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白衣墨发,可不是鬼影么?
解忧无语地看着面前吓得直哆嗦的婢女,和缓了声儿道:“我乃夫人,不必惊恐。”
“夫、夫人?”少女非但没有安稳下来,反而更害怕。
听闻这位年轻夫人骄纵得很,她说一,景玄绝不会说二,若是惹恼了她,那可真是比撞了鬼还可怕。
“闻小婢有疾,忧略通医术,可为婢子诊治。”解忧懒得理睬少女奇怪的反应,索性直奔主题,“吾乃医忧,楚墨之医也。”
“医……忧?”婢子将信将疑地霎了霎眼,她依稀记得,当初她求问同伴治病之法时,曾有一人说,这等怪病,先前那医忧最能治了。
那医忧就是眼前,自称“夫人”的女子?
“然也。”解忧尽量柔和声音,使自己说的话听起来耐心,且可信。
婢子很单纯,听解忧这么肯定,不再多想,欢欢喜喜地将解忧迎入了自己低矮的小屋内。
屋子有十名侍婢所居,内里是大通铺,虽然拥挤了些,但里面整洁干净,给人清爽之感。
解忧笑了笑,这笑容落在其他侍婢眼中,简直惊若天人。
药是之前便备下的,浓煎的苍术汤剂,气味辛香,并不苦,因此侍婢很听话地一饮而尽。
解忧问清她确有视野缩窄之状,取了银针在手,将针尖小心翼翼地刺入目窗穴,从皮下滑入丝竹空,隔了一会儿,又另取一针,如法从丝竹空刺向瞳子髎。
婢子忍着轻微的刺痛,不敢乱动。
其余的婢子们,则偏过了头,不敢再看。
施针毕,解忧留下几句好生歇息的话,告诉她明日自会有人送药来,也不受她的谢,袖起手走了。
行至屋角廊下,解忧步子一顿。
一男一女的低语从暗处传入耳中,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
解忧忍不住停步倾听,那女子似在哭泣,“嘤嘤”声中不时抽噎,偶尔能听到什么“妾有孕矣,为之奈何”的哭诉。
解忧敛眉,难不成是这哀郢院中的哪个侍婢,趁着近来景玄不在,与人私_通?
“何人?!”一声冷喝打断了她的思索。
解忧一僵,夜色中听得剑破开风的声音,和剑刃的幽光,心头一紧。
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挥剑格去刺向解忧的那一剑,阴沉沉地道:“隗,此乃夫人。”
“啊……夫人……”女子的声音由抽噎变为惊恐。
解忧这一回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越女。
☆、第二百二十九章 墙有茨
那隐在夜色里的剑客收起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越女则抽泣着向另一头跑开了。
解忧怔怔看着她的身影被夜色吞没,转头看向檗,“……越女此去?”
夜色已深,越女哭成这副样子跑了,该不会自寻短见吧?
“夫人不该来。”檗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手腕一翻,将剑收回鞘内,拱了拱手,“某送夫人回去。”
暮色铺满院中的每一个角落,被惊飞的雀鸟早已重新歇上枝干,偶有一两只扑棱着双翅飞过,是不眠的夜鸮。
廊下笼着飘摇的灯笼,红纱的灯罩有些旧了,没有初时的艳丽。
堂内灯火煌煌,景玄披着一领苍灰色的斗篷,倚在案前,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解忧轻手轻脚地踏入廊下,抬手扶了门枢,足尖轻点在门槛上,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唤醒他。
檗暗暗摇头,解忧实在太不懂事了,但凡她有一点作为女子的自觉,行止温柔和顺一些,景玄也不至于每日处理过各处的事务,还要忧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忙得没个消停。
“夫人……”
檗才开口,想劝她几句,解忧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扁了扁嘴,提起裙子踏入屋内,向着景玄走去。
檗见她如此聪颖,很想宽慰地笑笑,但唇角抽了抽,终是笑不出来。
听闻燕姞正在回来的路上,偏偏越女又弄出这样的事情来,光是这些莺莺燕燕的事情,就能将九嶷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添上了庞城和其他各地的军情?
这样的情势下,还能笑得那么云淡风轻的,大概也只有解忧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了。
檗一边摇头,一边抱着剑离开廊下,径自去寻隗。
解忧踏着火光缓步挪到书案前,在景玄身旁跽坐而下。侧眸细细打量他。
他睡着的模样安静平和,只眉峰微锁,也不知还在想什么难办的事情……
庞城的事,九嶷的事。秦军挥师南下,还有燕姞、越女,许多许多的事情,的确是愁人得很。
解忧抿抿唇,低眸看着案上铺开的一幅帛画。轻轻敛眉。
是山川图册,标有山道渡口,空白处还有朱笔记录的批注,极工整小巧的篆字,字如蚊脚,许是用削尖的竹片蘸了朱砂写成的。
这地图看得她很头疼,隐约记得,前世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
但这一生她幼年漂泊,对于地理之事早已烙刻在心,虽然仍对地图带着抵触的情绪。这一眼扫去,却能尽数看懂,半点没有从前的云里雾里之感。
看了一会儿,解忧提起笔,在图册上每一处记得的地方,细细打上标记,写下各战役的名字,仿佛这一领长卷上被挖了这些空处,她正答题一般地仔仔细细往内填写。
景玄醒来时,正看到这样一幕。
那少女面色认真。正微伏在案上,在图册上打上密密麻麻的标记。
解忧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往白陶的笔架上一搁,才想抬臂揉一揉。腰间一紧又一暖,接着整个身子都被笼进温暖的怀抱中。
“忧忧。”景玄低沉着声儿,沙沙的,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回来了?”
“嗯。”解忧体弱,有些惧冷。感受到景玄身上的暖意,舒服得缩了缩肩,抱起手臂,抿着唇不说话。
“心神不宁,发生何事?”景玄握了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与自己正面相对,怀里的人果然小脸微白,若非见到了什么,何至于形容如此憔悴?
解忧低眸,想了一下,冲他顽皮一笑,“墙有茨,不可扫也,忧亦不可奉告。”
墙上生了蒺藜,不可以扫掉;宫中的秘密话,不可以相告。
景玄淡淡一笑,眸中翻起一缕波澜,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墙有茨》原是《鄘风》中的一篇,这鄘国原是蔡叔度的封国,然当初管蔡之乱后,此地被改封给康叔,成了卫国。因此这《鄘风》虽然名为鄘国之风,说的却是卫国公子顽通君母宣姜的荒唐事迹。
解忧这会儿抬出这首小诗,指意的是什么,他自然明了。
“越女与隗原有情谊。”景玄将怀里的小人揉了又揉,索性让她仰面躺在了自己膝上,指尖轻轻摩着她的额角。
他对越女尤为宽和,自然不是因为喜欢她那柔弱的模样,而是得知越女在流落到九嶷之前,曾与剑卫中的隗相识,因此才厚待了她。
解忧霎霎眼,了然地点头。
也就是说,越女和隗之间,本就是景玄默许的……只是越女自己似乎并不知情呢,否则她何至于怕成那副模样?
“不知越女去了何处……”解忧偏了偏头,避开他抚在额角的手,眼中露出几分歉然的神色。
若非她多管闲事跑去后面院落为婢子医治眼疾,也不会惊扰了越女,现在多半给景玄添麻烦了。
“无妨。”景玄缓缓舒口气,越女跑不远的,而且她只要一出院子,自会有人跟上,出不了大事的。
……倒是解忧,景玄低眸看看案上铺开的图册,眸色转深。
图上密密麻麻的打着标记,俱是山隘险地,看来看去,除了说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斗,他想不到别的意思。
解忧怎会标出这些东西来?不过……现在盘问她,她定是不肯说的。
做是一回事,但她不会说……就像她倔强到从不愿唤他一声“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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