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这厢跌坐在炕沿儿上,委委屈屈掉了几滴眼泪,又怕娘家姑妈瞧见了,只得强忍住羞涩委屈之意,将衣袂抹了抹眼泪,刚走到门首处,就瞧见自己的小叔子杨宗保搀着杨氏姑妈进来。
如今再瞧那杨宗保,倒与当日那个穷秀才别是一番模样儿。但见他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月白缎儿色文生公子氅,上绣着团花朵朵,迎门一颗无暇美玉,正是举人功名在身。
孟玉楼瞧见了,喜得上下打量了两眼,一面上前接了姑妈挽入房内,扶着往炕沿儿上坐了,深深道个万福,一面笑道:“给姑妈道喜了。”
那杨氏也是满面堆欢,笑道:“前儿有衙役来家里报喜,老身还道是又犯了什么王法,唬得我不敢出去,后来听见街坊邻居都来了,说什么请举人老爷出来。我才知道是你这兄弟中了,连忙拿出几两银子,叫家里小丫头子往外头置办酒果菜蔬,款待几位官爷,又赏了报喜银子,招待街坊吃些酒水,到第二日上,亲戚朋友来道喜送礼的络绎不绝,老身原想着接大娘子家里来逛逛,听几出勾栏小唱,转念一想,老身又不是大娘子的亲生姑母,只怕你家大官人不放,倒没得给贵人打嘴,也就不曾来凑热闹,今儿打点的差不多了,就带了你兄弟来瞧瞧你,并一家子的众位奶奶,谁知大奶奶又病着,没见着。”
孟玉楼听了,面上就不大好看,又不敢对姑妈说起自己与月娘之间的龃龉,怕她年老多心,只得点头笑道:“姑妈不知道,我们大姐姐最近养下一个哥儿来,身子不大爽快的。”
杨氏闻言,哎哟了一声,伸手往袖中,作势要拿些表礼,玉楼瞧见,连忙拦住了道:“不是我小孩子家不识抬举,实在是,这位哥儿又不是我养的,姑妈原不用十分破费,况且我兄弟虽然如今高中了举人老爷,来日殿试盘缠,又要打点诸位业师,同僚,年兄年弟的,花银子的地方有的是,姑妈还是莫要坏钞了。”
说的那婆子满口答应着,也就没有拿出钱来,一面又笑道:“你们大奶奶好福气,第一胎就怀了个哥儿,我的奶奶,不是老身大胆说你,好歹也要上心些才是。”说的孟玉楼红了脸,只得岔开话头儿道:“我瞧着兄弟这一身打扮,倒并往常显得高了些。”
那杨宗保听见嫂子说他,连忙赔笑道:“这一二年发身,倒也是长高了些呢。”说着站了起来,与孟玉楼并肩而立,笑道:“往日嫂子在家时,比我还高些,如今几年,就给我赶上了。”
玉楼见状笑道:“好,好,如今越发出息了。”
书中暗表,当日风俗原是如此,常言道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一家子兄弟几个,嫂子房里常去玩笑无妨,只是大伯子对弟媳轻易见不得,玩笑也不敢说一句,所以当日那潘金莲百般勾搭武松,那武二郎也只得几次三番隐忍着,只因礼数不差。
两个说说笑笑的,复又分宾主坐下,那杨氏姑妈见房内无人,搭讪着道:“大娘子,老身最近街面儿听见些风言风语的,不知道大娘子听见没有。”
玉楼听说这话,心中猜测是西门府上遭了官司一事,因试探着道:“姑妈听见些什么?如今奴家嫩妇少女的,也不好在街面儿上行走,倒不曾听见什么市井新闻。”
那杨氏姑妈道:“老身恍惚听见,府上西门大官人,是吃了亲家的挂落还是怎的,好似有场官司要打?”
孟玉楼听了这话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如今连街面儿上爷传开了?”
她姑妈点头道:“可不是么,就连你兄弟学里那些年兄年弟的,也都对他提过几句,你兄弟听了,急的要不得,非催着老身带他进来瞧你,商议着,不然接你娘家住几日吧,你一个嫩妇少女的,万一衙门口的兵丁闯将进来,那一伙贼配军,见了大娘子花枝儿也似的身子,还不一定怎么轻狂呢。老身也唬得要不得,又不懂个中厉害,所以带了你兄弟进来,他倒是念书人明白事理,能劝劝你。”
她小叔子杨宗保因接言道:“论理这话也不该兄弟说的,只是如今兄弟忝列举子之位,每日里家中自有邸报,前儿看的真了,只怕贵府上那一位贵亲大人坏了事,如今舆情十分不利,赵官家也恼着他呢,所说还不曾审问,只是押在南牢里,只怕也是朝不保夕的,听说他那位门生故吏,兵部尚书王大人,已经判了斩监侯。”
玉楼听见判了,眼前一黑,娇躯恍惚摇晃了几下,早给那杨氏姑母扶住了道:“大娘子莫怕,他小孩子家不会说话儿,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又嗔那杨宗保道:
“来时如何吩咐你来?话也说的和软些,你嫂子金玉一般的人,再给你唬着了可怎么好。”说的杨宗保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嫂子莫怕,原是我说话莽撞了。”
孟玉楼一时缓了缓,方才稳住了心神,说道:“这也不是兄弟的错处,事已至此,我也不用瞒着娘家人了,这几日我夫主为了这件案子,当真是饭也不想吃,觉也睡不稳的,如今既然我兄弟瞧见了邸报,只怕晚间夫主回来也是对我这么说,不知如今在衙门口急的什么样儿了,好可怜见的……”说到此处心里一急,也跟着滚下泪来。
那杨氏姑妈见了,连忙劝道:“大娘子,事已至此,哭也不中用了,不知道府上对大娘子怎么个安排呢……”
孟玉楼见杨氏不是外人,因点点头道:“前儿我们爷倒是对我说过,不然往姑妈家里避一避,只是如今案子还没审,奴家也不好冒然对爷说起,现下府上正是用人的时候,就这样伶伶俐俐的走了,只怕也是寒了他的心……”
那杨氏姑妈听了方叹道:“大娘子在老身家里是就是这样儿,最是一个仁德的姐姐,当日你兄弟未满志学之年,你就非要守着我那死鬼侄儿的牌位,硬是过了一年多,到底等到宗保成人才肯嫁人的……”
说的那杨宗保眼圈儿也红了,因说道:“如今嫂子既然碍着脸面,不肯对大官人说,不如让兄弟出面说吧,原先我是个穷秀才,上不得台面儿不敢常来高攀贵府上,如今也算是稍稍有了功名,对个机会,我拿着帖子来拜会拜会大官人,顺便跟他说说,接你家去两天。”
杨氏姑妈听了,又接茬儿劝道:“大娘子,你兄弟这话说得明白,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说句冲撞大娘子的话,这位大官人也不是头婚的丈夫,又不算是正头夫妻,比不得老身那死鬼侄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娘子宁可回了咱们家,守着牌位吃一碗安乐茶饭,老身如今是杨家门中正经香主,族里三老四少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儿,往后要了文书回来,拿几个钱给地方上销了户,大娘子晚来光景,也还跟老身一样,挣得个贞节牌坊,虽然没有一男半女的,地方上每月自有官面儿上的钱粮供应着,也算是个依靠了。”
玉楼听了这姑侄两个好言相劝,又不好推辞,只是舍不得丈夫,因点点头道:“姑妈和兄弟的好意,奴家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也是等消息,既然今儿邸报有了准信儿,晚间我就探一探拙夫的口风,看他怎么安排,完了就派人过去对姑妈说,看目下的形式,少不得还是要过去叨扰几日的。”
那杨宗保自幼是孟玉楼抚养长大的,对她十分亲近,听了这话笑道:“若是嫂子肯回来时,咱们家岂不是和哥哥在的时候一个样儿了,才是热闹呢!”说的那杨氏姑妈和孟玉楼两个,反倒叹息了一回。
一时商议定了,杨氏见天色不早,因起身笑道:“这也多早晚了,想是大娘子也要预备接着西门大官人回来,老身这就告辞罢了,改日若有变故,好歹派个心腹的姐儿来家说一声,老身就让你兄弟来接。”
孟玉楼点头道:“姑妈放心,奴家理会得。”因起身相送,直送到后宅门首处,见外头有小厮伺候着,招了招手,见是平安儿,因命他好生送了杨氏姑侄出去,雇车送回家去。姑侄两个千恩万谢的去了。
孟玉楼送了杨氏姑侄两个出去,回在房中,将小叔子的话细细的想了一回,她虽然饱读诗书,到底是女儿身,未曾混迹官场,官面儿上的事情也瞧不透的,如今听见小叔子说,那杨戬的门生王尚书判了斩监侯,论理是秋后问斩,倒不曾是斩立决,莫不是这件事情上还有缓儿?就不知道如今光景,挨到秋后,朝廷上可有什么大赦天下的举动没有……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王尚书秋后问斩,杨戬是受他的牵连,自然受刑更少些,算是得了活命,自己家中与他联络有亲,株连应该更少,命是保住了,就不知道这些家私怎么样,不过按照夫君的性子,也算是精打细算商贾脾气,要下他这一份家私,比要了他的命也差不多……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正想着,忽听得外间帘栊响动,玉楼还道是西门庆回来,连忙迎了出去,一瞧却是小鸾,因嗔她道:“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儿,倒唬了我一跳。”
小鸾嘻嘻笑道:“方才门首有大奶奶房里的丫头路过,我怕惊动她,没敢言语。”
玉楼因问道:“叫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可见着那红药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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