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是说给秋菊听的,实则暗地里刁买人心,是要安抚春梅日后尽心竭力替她办事,那庞春梅何等聪明人物,如何不知金莲话中之意,只是她出身书香门第,生来有些傲骨,倒不肯十分俯就讨好主子,只是淡淡道:“既然奶奶不叫我吃那汤药,今儿不吃也罢了,如今身上不耐烦,服侍不得,奶奶容我一点儿空儿,好歹睡睡吧。”
金莲闻言连忙回嗔作喜笑道:“大姑娘只管歇着,你那不长进的爷勒掯了你这般日,身上必然酸疼,今儿房里没事,就是睡到晚间什么要紧。”因说着,命秋菊搀扶了春梅的玉体,就叫她睡在自家床上不提。
放下这主仆两个暂且不表,可怜那孟玉楼主仆两个,生生儿在柴房之中冻了一夜,水米也未曾打牙的,玉楼稍微长了几岁年纪尚可支持,那小鸾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如何支持,早已昏昏沉沉的有些人事不省。
玉楼见状心下十分焦急,伸手在她额间一探,却是滚烫,心中猜测她此番是染了风寒之症,当下也顾不得端着架子,只得伸手拍门,怎奈此处在府中原是偏僻场所,鲜少旁人涉足的,况且如今西门庆发话下来,没有他的钧旨旁人不得私放这主仆两个,是以就算有家下人等路过此地,只怕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谁又有闲心去凑那个虚热闹?
拍了几下无人在外应门,只急的玉楼要不得,正闹着,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道:“糊涂东西,那狠心短命的不过仗着酒疯说了两句,你们狗仗人势端的这般作践起人来了,大冷的天儿,万一冻出病来,明儿你们老爷酒醒了要人是,看你们这起子狗奴才怎么开交的!”
又听得似是玳安儿的声音道:“大娘,不是我们不尊您老的吩咐,只是如今老爷原有钧旨下话,说没他老人家赏下话来,凭谁也开不得这个门儿,如今小的们身上都担着不是呢,若是此事您老肯担待,那还有什么说的?”
玉楼听见玳安儿赶着她叫大娘,心中便知是吴月娘前来看顾自己,因隔着门板低低的声音道:“大姐姐,可是你来了么?”
吴月娘听闻孟玉楼说话儿,那声音都嘶哑暗淡了,就知道她挨饿受冻了一个晚上,金闺弱质如何将息得?因心中埋怨那西门庆不知怜香惜玉,抛撇下一片夫妻情谊,心中十分替玉楼不值,因哽咽了柔声说道:“三姐,我来看看你。”说到此处难免物伤其类,怔怔的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见是月娘的声音,因心下一喜道:“大姐姐,同僚比肩多年,玉楼也不曾求过你什么,如今还请大姐姐拿出当家主母的身份来,好歹叫几位大官儿行个方便,放了小鸾出去吧,这孩子年幼体虚,如今给人关了一夜,已经发起高热来了,若是再不请医问药的,只怕就要闹出人命来呢。”
月娘听闻此言也有些慌神儿了,因忙命那玳安儿道:“还愣着干什么?非要等到你小鸾姐姐死了,才肯将尸首抬出来不成?如今你老爷刚升了掌邢千户,家里就闹出杀婢的事情来,来日考语一出舆情哗然,咱们家里还能有条活路?到那时就算是活活打死你这狗奴才也是枉然了!”
那玳安儿等小厮儿原不识得几个字,糊里糊涂的,如今给吴月娘一席重话说得连哄带骗,心下倒也怕吃了此事的挂落,少不得担着不时开了柴房的门锁,月娘见状,冲将进去抱住玉楼,姐妹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还是孟玉楼率先止住了哭声道:“大姐姐暂且不忙怜惜我,好歹请你房里的姐姐们,先将我这丫头搭出去寻个和暖的地方渥一渥,只怕就好了,万一不中用时,好歹请个太医来给她瞧瞧,银子我房里箱笼之中就有的。”
月娘闻言,忙命房里的大丫头玉箫等人将小鸾搀扶到自家上房屋中,一面摇头叹道:“三姐说哪里话,都是一家子骨肉姐妹,还分什么你我的,如今你也不必在这里受委屈的,就跟我住在上房屋里,那狠心短命的若是再敢勒掯你,我也不能与他干休!”
孟玉楼听了这话只将螓首轻摇,凝眉苦笑道:“大姐姐,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暂且不说我这官司能不能洗刷了冤屈,只看他当日那个态度,明摆着就是不信我,既然这么着,我又何苦招惹他,倒不如在此处耐心等着,看他心里到底怎么样,或是收了我的衣裳头面,依旧不清不楚的放在房里,或是直接叫了我的原媒进来打发官卖,我都不争竞,只是大姐姐好歹念在这几年同侍夫主的情份上,打听我给人卖到哪里去,若是竟给勾栏人家看上了,千万传话给我娘家姑妈前来赎我要紧。”因说着,姐妹两个又拉了手儿哭了一场。
一时间大丫头玉箫回转柴房之处,因向着玉楼道:“三娘放心,我方才已经打发人去请了太医来,瞧过小鸾姐姐的病,说是惊吓所致又着了些风寒,已经开了方子,认真吃几剂就没事了。”玉楼听闻此言方才放心,因勉强对着玉箫点头一笑道:“多谢姐姐看顾。”
一面又拉了月娘的手道:“大姐姐,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如今你身上怀着哥儿,不好在这大风天儿里站着的。况且看看这样光景,只怕爷也要下了衙门回来,再知道你绊在此处,只怕又要跟你生份起来,依我说不如早些回去,叫厨房整治了晚膳,打发他吃饭喝酒要紧。”
吴月娘听了这话摇头叹道:“那狠心短命的这样待你,你倒心里还惦记着他?”玉楼闻言凄然一笑道:“我不是惦记着他,我是怕连累了你,好姐姐,快回去吧,你不怕着凉,难道连肚子里的哥儿也不顾了?你们夫妻两个半生求子,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哥儿,若是前后差错个一点儿半点儿的,倒叫我面上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
一席话说的吴月娘也有些担心身子,只得点点头道:“晚间若是他来我房里,我自然劝劝他,怕只怕五房里那两个银妇此番借着这件事情,又要拦住了汉子不让往别的房里去,若是恁的,只怕三丫头你可要受些苦处了……”
玉楼闻言笑道:“我比不得小鸾,如今又不是豆蔻少女,如何这点子风霜也禁不起的,况且这几位大官儿也和蔼,时常换个火盆儿给我,倒也可以将息。”
☆、第三十四回
那吴月娘听闻此言稍有放心,复又回身对着玳安儿等几个小厮吩咐道:“三娘如今虽然给人拘在这里,只是要什么吃的用的,一概不用到上房屋中回话儿,都是现拿来的好,我一时半刻就要过来看她,若是三娘说了半个‘不’字,我虽然不当家,也要得你们的狗命!”
说的那玳安儿几个连忙垂手侍立,口称了几个“是”字,月娘复又回身柔声说道:“等一会儿我叫玉箫在小厨房里给你炖了燕窝粥送过来,三姐还有什么旁的物件儿要带来么?”
孟玉楼低头想了一回,点点头道:“若是大姐姐方便时,不拘派了房里哪位姐姐,到我三房屋中将我的月琴取了来罢。这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如今心里空落落的,只想着那件物件儿。”
吴月娘闻言不解其意,只得点点头道:“这不值什么,一会儿我叫玉箫连同茶饭一并送来,妹子虽然暂居此处,三茶六饭少不得的。”因说着,拉了玉楼的手复又掉了几滴眼泪,回身吩咐那几个小厮几句,因迤逦着去了。
不一时玉箫因端着托盘,后头跟着一个小丫头子抱了月琴,两个给玉楼送来,孟玉楼见状,深深道个万福道:“多谢两位姐姐看顾,只是如今我衣裳头面都不在此处了,也没什么玩意儿给你们姐妹留个念想的。”唬得玉箫两个连忙跪下道:“三娘切莫如此,将天比地折煞我们。”因将手上物件交在玉楼手中,两个方去了。
玳安儿见无事,依旧落了锁,弟兄几个将玉楼赏的物件儿换了钱,乐得没人寻他们,都纷纷自便吃酒去了,只留下孟玉楼一人凄凄惨惨深锁长门,因趁着那燕窝粥还热乎,勉强呷了两口,只是咽不进去,心中知道这是受了旁人作践,急火攻心食水不进之症,也值得丢下不吃了。
一面低头将手上的琴衣解开,露出那一柄月琴来。书中暗表,原来当日孟玉楼再嫁提亲,她的原媒薛嫂儿给她相准了西门府上,意欲说媒之际,只因那西门公子当日已经续弦,又有了二房里李娇儿、三房里卓丢儿两个姬妾,因心中恋着亡妻,并不十分萦心儿女之事。
那薛嫂儿暗地里思忖,这西门府上在本县也称得上首富,那边儿孟玉楼新寡,手上自然也有一份好钱,若是说成了这门亲事,光是两家的媒谢钱就够自己吃个一年半载的,因一门儿心思要说成了此事。
可巧一日往玉楼家中说合,因她来往说亲也有三月余了,又是堂客,家中丫头也就熟门熟路叫她径直过了垂花门往内室去,远远的就听见妇人弹唱之声,真是个音似裂帛一般,喜得那薛嫂儿还不曾进了房门,就一连声儿喝彩道:“我的姐姐儿,你竟有这般好手段,怎的早不见你显露显露,来日说亲时又是一桩好筹码。”
孟玉楼听见官媒前来,连忙丢下月琴起身相让,一面口中谦逊道:“深闺嫠女,怎好做此郑卫之声,只是今儿原是先头大爷的忌日,人走了也有一年光景,他在时夫妻聚少离多,每每相聚,总要为他弹唱歌舞一番,这还是我年小时在家做姑娘时学的活计,到底不值什么,妇人家还要操持家务、针黹女红最是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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