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两三日,这一日早起,命丫头婆子将奴婢打扮整齐了,却不是出嫁,只用一乘小轿,抬到杨府上,连正门也没敢进,就从后角门儿抬进去,到了两进院子处,才听见有人说:‘好好的怎么就把个人送来了,这是我做不了主的。’又听见那官媒陪了许多好话,又多多上覆那位姑娘,说好歹留下做个粗使丫头,也是我爹妈孝敬大人的意思。那姑娘就是后来的红药大姐姐了,因笑道:‘一个御史言官的闺女儿,摸不到上房屋里,也不过就是上灶罢了,劝你们切莫痴心,好好儿的嫡亲闺女儿,怎么往火坑里送?我们爷今儿不在家,我对嫂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他一个内相出身,就是来日这大姑娘挣上去,到底没有香火供养,岂不是害了她么?’
那官媒只管摇头,说是奴婢的爹妈铁了心要送进来,原本有我们爷的话,说我好个模样儿,也是有缘分,来日若是挣不上去罢了,要真能封做姨娘,是我一家子祖坟冒了青烟……红药大姐姐听了,也是长叹了一声,说了句‘这又何必’,才叫人把奴婢扶下轿来,打发那官媒回去,从此奴婢就在杨相爷府里当差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咋舌,因说道:“你们府里一个上灶的丫头也是官宦女子出身,这样只怕越制吧……”
那云妮儿听了笑道:“这有什么,我们相府里头本来就如同宫里建制一般,奶奶没见那些宫里的娘娘,身边服侍的,那个不是一品大员家里的女孩儿?”
说着,指了指霞妮儿笑道:“这是国子监祭酒的嫡女。”又指着雨儿和露儿道:“她们俩倒是亲姐妹,都是九门提督家里大太太养的嫡亲女孩儿呢。”
玉楼听了,连连摇头道:“我原来当那杨戬是个温文谦恭的正人君子,如何做下这般伤天害理叫人家骨肉分离的事情来!”
一句话唬得云霞雨露四婢面如死灰一般,齐刷刷跪在地上,伏地不敢言语。
孟玉楼见了,十分心疼,连忙扶起云妮儿,又叫剩下三个起来说道:“方才是奴家一时气急了,你们别怕。”
那云妮儿怯生生道:“奶奶可千万别错怪了我们爷,奶奶不是东京城里人氏,论理也不知道,如今凡事官媒领进四大朝臣家里的女孩儿,若是打发出来,这一辈子也就别想嫁人了,奶奶想想,就好比送进赵官家后宫之中的娘娘贵人们,就算来日放出宫去,难道还有人敢娶么……
所以爷是可怜我们,爹妈给胭脂油蒙了心,只要巴结权贵,才发了善心留下奴婢们,不然就算打发回家里,也是当个老姑娘,将来终身无靠,倒不如谋进相府里,来日大了,就算挣不上姨娘、姑娘的身份,拉出去配个家生子儿,改日选出来做了官,比科举上来的还容易些呢,奶奶知道近日的案子的,那兵部尚书王大人,原先就是我们相府里头的家生奴才,奴婢刚过门儿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爷第五进院子南边儿小书房里服侍的贴身书童儿……”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往日里常听见这四大朝臣如何只手遮天,当日闺中不过以为笑谈罢了,如今听见他府上的人亲口说出来,才知道竟是这般可怖可畏……
想到此处又问那云丫头道:“既然你爹爹妈妈狠心将你送到杨府里,又为什么如今竟参了你们大人一本,难道不怕你在府里受了委屈么……”
云妮儿听见问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这也是奴婢的命苦,不中用,进府都往五年上头数了,还只是个领衔丫头,今年过正月半时,我们爷发善心,府里头的丫头媳妇儿们都可以告假家去逛逛,奴婢也总有个一年半载的不曾回去过了,因此上回了我们爷,就告了假家去,谁知到了家里,我父亲脸上就不好看,摔碟儿砸碗儿的给奴婢脸子瞧,我因哭了,也是往日在府里规矩大,拘束坏了的,就顶撞了两句道:‘当日你们心里想得好,把我送去做小老婆,谁知道挣不上名份,就翻脸不认人……’
我父亲虽然名利心重一些,到底也是念书人出身,如何听得这话?因打了我,骂我小倡妇、小粉头,笼络不住主子的心,反这样忤逆不孝,我娘见了,也恼了,就说当日他畏惧杨府上的势力,人家原本客气两句,说我生得模样儿周正些,又没说别的,何苦来送我进去一辈子守活寡,夫妻两个倒为了我吵了起来,末了我父亲被抢白不过,因说:‘当日并不是攀龙附凤去的,只因见那杨戬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是要给闺女谋一个好出路,如今你们既然将我看低了,明儿上朝我就参他一本怎的?’
当时奴婢娘两个只当是句玩儿话,并不在意,谁知过些日子,正赶上我们府里那书童儿,后来的王尚书大人坏了事,我父亲是御史言官,原是靠参人吃关饷的主儿,也不知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果然就接着王大人的挂落参了我们爷一本,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
谁知我对爷说了,叫他处置我,他不但不恼,反说是我父母不对,说我好可怜见的,才提拔在红药大姐姐手下服侍,如今奴婢也不见娘家人,就是当是他们都死绝了,只认自己是杨家的家生奴才罢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霞妮儿等人见了,连忙上来安慰,与她拭泪,一面又对玉楼央求道:“奶奶别听这妮子瞎说,她这几日听见些消息,自己先慌了神儿,见了人就哭天抹泪儿的。”又推那云妮儿道:“你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平白对大奶奶说这些做什么……”
那云妮儿说到伤心之处,只是哭,又不言语。
玉楼见了,连忙柔声安慰道:“这有什么,我原不知道高门大院儿里的事情,听她说了,心里也明白些,明儿进京去谋个门路,也显得咱们明白事理,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这孩子好可怜见的,怎么就托生在名利心这样重的宅门儿里,倒可惜了这个模样儿人品……”
那云霞雨露四个小婢都是名门闺秀出身,见玉楼这样温言软语,虽然只是安慰云妮儿,倒也触动自家情肠,几个眼圈儿也都有些红了。
众人正在沉默不语时,但听得外间脚步响动,四个小丫头一起乱跑,纷纷道:“只怕是大姐姐下来了。”果然刚刚打起帘子,就瞧见红药姑娘满面含笑进来,见房里的人都是眼圈儿红红的,扑哧儿一乐道:“这是怎么说?莫不是我去了一阵,你们主仆几个抢东西吃,急了,倒哭出来不成?”
那孟玉楼原本有些惨淡心思,给她这样一怄,倒笑了出来道:“你这蹄子,刚到我身边时倒是斯斯文文的,怎么如今混熟了,倒比小鸾还没规矩,你派来的这四位姐姐倒很好,只是方才彼此说些你们杨府上的故事儿,都有些伤感之意罢了,这一去,咱们倒要齐心合力,将你主子营救出来才是,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万一断送在天牢里,岂不是天妒英才么……”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我的奶奶,我们爷如今好着呢,谁敢难为他去?”
玉楼啐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处境好,我只不信那天牢里还能比你们杨府上住着舒坦,也不知那伙黑心的对他用刑了不曾……”说到此处,却是黛眉深锁,一副西子捧心的神情。
红药听了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们爷可不是活蹦乱跳的,奶奶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与那些小丫头子们一哄而散,全都跑了出去,玉楼见状不解其意,因呼唤红药回来,半日不见有人答言,只得下得床来,轻提裙摆款动金莲,往外间探视,来在内间帘栊之处,伸手一掀帘子,但见外头站着一个男子。
玉楼见状唬了一跳,娇呼了一声,将帘子放下,转身退到床边上,扶着床棂战战兢兢道:“什么人在此处……”但听得帘外之人笑道:“方才听见大娘子呼唤下官,所以前来一会,不想唬着了娘子,还请宽恕下官诳驾之罪。”
孟玉楼侧耳倾听,这人分明就是杨戬的声音,却又不敢置信,只得大着胆子,蹑手蹑脚的来在帘栊之处,隔着帘子问道:“你是何人……”
但听得那男子柔声笑道:“大娘子心中既然有了答案,又为什么有此一问。”玉楼听他说的真切,待要掀起帘子,芳心又是憔悴犹豫起来,在房里辗转了一回,不肯前去。
外头的人等了半晌,不见房内佳人动作,只得一打帘子进得门来,见了玉楼,深施一礼,再一抬眼时,不是杨戬又是哪个?因笑道:“说出来不怕大娘子笑话,下官自出娘胎以来,自己打帘子进房,还是头一回呢……”
说着,倒是自来熟的,缓步向前就往玉楼身边走去。孟玉楼见他过来,不知怎的一阵心慌要躲,直往床边上蹭,一面灵机一动,指了指那烛台道:
“相爷慢来,房内烛火晦暗不明,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
那杨戬听了这话,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伸手取了那烛台,搁在两人中间的八仙桌子上,一面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孟玉楼听见他说的露骨,心中就有些恼了,加上自己这些日子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的,打算急急感到东京城里,还不是为了搭救丈夫和此人出狱,如今他既然就在此处,只怕早已经脱离了险境,邸报上却连日没有丈夫被释放出来的消息,可见此人是个无情无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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