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桃花才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棚纸,漆了清漆的大炕上铺了草编的席子,盖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床真紫色松江三梭布做的夹被,簇新的,还有点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她一扭头,看见一个白净秀丽的瓜子脸,一双乌沉沉亮晶晶的杏核眼,她一惊:“贞娘?怎么是你?”她连忙坐起来,茫然的回想,自己坐在家中的炕上,一个男孩子从窗子跳进来,说她爹要将她浸了猪笼,他妹妹不忍心,让来带她走,她认出那是杜家的小子杜石头,当然不肯,那杜石头也不言语,冲她身后打了个眼色,她只觉得后颈一痛就昏过去了。
她把事情转了一遍,就明白了。
低下头掉下眼泪来:“贞娘妹妹,你何必好心救我?我,我”仿佛喉咙里含着什么东西,她不知该怎么说,她的亲爹为了面子要她去死,她的邻居一个*岁的小姑娘却将她偷偷接到家里来要救她的性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不是说血浓于水吗?不是说亲恩大于天吗?为什么父亲不问她是否委屈,不问她难过与否,就指着她的鼻子说她败坏门风,说她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贞娘明白她的难过,低下头,想了想,道:“姐姐,你见过塞北的蓝天白云和广阔无垠的草原吗?”
桃花一愣,不明白贞娘为什么跟她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愣愣的摇摇头。
“姐姐,你见过江南水岸暖风熏人,柳岸长堤,吴侬软语吗?”
桃花摇头。
“你见过东海浩渺烟波水天一色烟霞共色吗?你见过东岳泰山翠色苍苍凌绝顶览群山的巍峨壮丽吗?”
“没有。”
贞娘慢慢的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眼神有着超越年龄的深远凝练:“我也没有,可我总是想着,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看看这壮丽无垠的山河,看看这远处的风景。”
桃花有些明白,垂下长长的睫毛,讷讷的:“可,我们是女子啊”
贞娘安静的看看她,桃花忽然发现在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女孩面前,自己竟然觉得自己卑微而弱小,她的目光中仿佛有着洞悉世情百态的悲悯,有着无所不知的深邃,有着穿越一切障碍屏障的勇气,在她的目光中,她竟然有些抬不起头来。
“姐姐,很多人都认为女子命如草芥,卑微,身不由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们一生的命运,可是姐姐,你甘心吗?你甘心就这样由着他们送了你的性命,只因为你的一时善良?他们吃着你做的饭,穿着你做的衣衫,踩着你做的鞋子,用着你累死累活绣针线挣来的钱,还要把你踩到地上,没有一丝怜惜的置你于死地,姐姐,你甘心吗?”
桃花被这番话震的心神举动,半晌无言,她自幼温柔懂事,懂事起就知道带妹妹弟弟,做针线挣钱养家,出嫁后被婆婆百般刁难,从来都逆来顺受,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付出值不值得,公不公平,即便她被休,回了娘家,她也一直认为自己丢了简家的脸面,十分内疚,可是爹要她死,她总觉得自己罪不至死,她只觉得难过,却从未想过,这些人对自己是否公平这件事。
“姐姐,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顽强,即便是被火焚烧过,来年也定会发芽,姐姐,凤凰涅槃,方能浴火重生,为了名声这样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绕上性命,不值得!”
“可女子的名声,是最重要的呀!”
“离开这顺义镇,去了塞北南方,谁认识你是谁,谁知道你的名声?”
“可我,我怎么离开?”
“我有一个手帕交,是京城中辅国公的大小姐,我修书一封,你去国公府里做个侍女,你的针线好,做个管事娘子也使得,将来让她给你再寻一门好亲事,姐姐即离了这些是非,又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好呢?”
桃花一愣,万万想不到贞娘竟然连后路都为自己想好了,一时心里悲喜交织,千头万绪尽在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贞娘也不再多说,起身冲了杯红糖水给她,让她自个好好想想,就去了厨房帮杜氏做饭去了。
☆、188第三十八掌
杜氏知道桃花这几日恐怕也没吃什么东西,熬了锅绿豆粥,做了个凉拌豆芽,烧了一大碗茄子,切了一盘子酱牛肉,配上自家腌的咸菜和白面馒头一起端了上去。
看桃花云鬓蓬松,两眼红肿的坐在炕上发呆,本来秀美的脸瘦的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了,心里一酸,劝道:“孩子,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吃饭最大,咱先吃点的东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先放着,过后再说!”
桃花看见杜氏,想起自己娘亲简婆子,心中的委屈骤然爆发,一下子扑在杜氏怀里大哭起来,杜氏也觉得难过,难免陪着掉下眼泪来。
刘婶子正好听见翠姐说了贞娘把桃花偷着带到家里来藏着的事,她是个急性子,立马就带着翠姐和纯哥儿风风火火的来了许家,见桃花扑到杜氏怀中大哭,不免也觉得难受,连忙拉着桃花道:“好孩子,快别哭了,收收声音,被旁人听见了,起了疑心,再给你许家婶子招出事来。”桃花这才擦着眼泪直起身子,直接跪在炕上给杜氏磕头:“婶子,多谢你好心,救我性命!”
杜氏连忙扶着她,按她坐在炕上,道:“你这孩子,这是干嘛?婶子一向喜欢你,哪能就这么看着你被人糟蹋了名声要了性命?孩子,听婶子的,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过了这一关,咱就啥事业没有了,贞娘啊,去端盆水来,给你桃花姐姐洗把脸。”又招呼刘婶子:“姐姐,你坐,咱一起吃饭,”
刘婶子跟许家一向交好,也不客气,洗了手坐在炕上,又劝桃花:“你这孩子,千万别死心眼,你爹那是在气头上,等过了这个劲,有他后悔的日子呢,你真要傻乎乎的任他们把你弄死了,不过是全了傅家那个缺德人家了,听婶子的,咱就不死,就要好好活着,还得活的比谁都好!”
桃花含着泪点点头,想起丈夫薄情愚孝,婆婆泼辣狠毒,公爹迂腐自私,心里暗自咬牙,断然的道:“婶子,我听你们的,我不死,我要好好活着!”
晚饭时,杜石头过来了,贞娘笑着看着石头道:“石头哥哥,你打哪找的那几个哥哥,真是个顶个都是人物啊,我们在那看着,唱念做打,样样精彩,比那些唱戏文的人都出彩啊!”
杜石头不知怎么脸一沉,闷闷的道:“他们不是你哥哥!”
“啊?”贞娘莫名其妙,不明白石头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
杜石头看着她白皙秀气的小脸,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还太小,跟你说你也不懂,不过记住,不许随便跟男子叫哥哥,知道吗?”
贞娘心里这个气啊,小子,你牛什么牛?我才八岁,我不叫哥哥叫什么?等我大一些我当然不能随便管谁都叫哥哥,这还用你教我?
瞅着杜石头俊脸紧绷,十分严肃的样子,只好咳嗽一声,装出十分受教的样子来:“哦,我知道了,石头哥哥,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打发人回来报信了,最迟明儿傍晚就回来!”
许怀安和杜大壮是在第二日下午到了家,两人此次去山东买了地,事情办的很顺利,俩人心情都不错,还给家里的人买了不少山东的特产,谁知一进家门,许怀安就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小媳妇坐在自己家的炕上,吓了一跳,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着,不知该不该进去了。
桃花一见许怀安,忙跳下炕行礼:“许叔叔,侄女是简家的桃花。”
许怀安有些尴尬,杜大壮跟着进了门,也是一愣,俩人面面相觑,贞娘端着几个刚洗好的桃子进来了,十分惊喜:“爹,舅舅,你们回来了?”
杜氏正在厨房跟刘婶子唠嗑,一听贞娘的话,忙从厨房跑出来,惊喜的道:“相公,哥哥,你们回来了?”
贞娘让了桃花到自己屋里,给爹和舅舅舀水擦洗一番,杜氏又端了茶水和饭菜上来。刘婶子也过来见了礼,自从许怀安考中了举人,镇上的人见了都过来喊举人老爷,一开始许怀安还解释不用了,时间长了,也只好随他们了,在这些人眼里,举人就跟县老爷差不多,都是官身,是了不得的人。
吃饱喝足,许怀安才问起桃花的事,杜大壮也纳闷:“那简家的闺女上你们家来干嘛啊?”
刘婶子嘴快,就把桃花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许怀安十分恼怒,一拍桌子道:“胡闹,迂腐,为这么点事情就要休妻,简直是岂有此理!”
杜大壮也愤愤不平:“这傅家是什么玩意?当自己是谁呢?还上门闹?依着我揍他们个半死再说!”
杜氏十分为难的道:“相公,你看如今这个事却怎么办好啊?闺女已经把人给偷出来了,简家肯定不依,可若不管,那孩子就要把命丢了啊”
许怀安坐直身子,面容严肃道:“娘子,贞娘这事做的对,见死不救,岂是我们许家所为?我一会就去简家,这事必然得管!”自从成了举人,许怀安骨子里读书人那种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感觉又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