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睡不着的午夜,舒儿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嗅到海风吹过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尿腥味,她的心脏像莲花初开般,慢慢地,一瓣瓣地分离。明晨醒来,在梳妆台前,她惊愕地发现,眼袋像两个沉甸甸的湿茶包,头发如狂刮一夜的东风,一举梳,落英缤纷。
她困惑地对方原说,自己并不是不明白,但很多事情,是她所无法控制的,但她内心就是有一股从天而降的泄愤冲动。别人无法明白,她怎么可以把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上纲上线到人权的层面上去。她说,有一天黄昏,她一个人孤独地开车到东海岸,抱着瘦了很多的肩头,面沉到海那边去的夕阳,苦思冥想了两个小时。“然后我站起来,跑到礁石上,对海大声狂叫到无力为止,我相信,一个社会的进步,注定有一些精英是要付出代价。所以,即使官司输了,我也要告诉自己: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方原听完也冷气横抽。
女人执着起来,那股能量真可怕,如果跟她拍拖了一阵,中途想退出的话,一定会死无全尸。
这种女人万万不能招惹。
好在现在波比跟过去比较,状态好了一些,否则方原跟她也没有机会这样对话。方原隐隐觉着,舒儿把他当成朋友,是因为现阶段她跌进了苦海,而他现在是海里惟一的救命草。她饥不择食,或者说是急病乱投医,希望得到一个人的同情。更想他再用心一点,和她一起努力,让儿子走出困境。
原本凶巴巴的一个女人,变得史无前例地温柔,这怎么不令方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呢?
每个周末,他准时带着舒儿花钱买的小礼物过来,亲热地跑到波比的房间,拍拍他的小脑袋,跟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毫无压力。然后像一家人那样,快快乐乐地去公园,去游乐场,去山姆店购一周的食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个保姆,因为要拎很多东西;有时又像个司机,接过舒儿递过来的钥匙,她说:“你开吧,我来照顾他。”
这天中午,方原和他们一起在欢乐谷的肯德鸡啃鸡翅。在担心禽流感的时光里,只有在这些地方吃鸡会比较保险。
突然,接到陶军代理律师陈某打来的电话,陈律师说,陶军需要一大笔现金交纳罚款和律师费,委托他把方原的车卖了。“你这辆车是陶军名下的,他说先卖掉,等他出来了,他再想办法让你买新的……”
方原不明白,这车明明是他的,不过是陶军帮他拿房子抵压给银行按揭,但事实上是由陶军每月帮他划账给银行的,未供完的车,又怎么可能拿出去卖呢?
陈律师告诉他:“车子其实陶军已经买断,因为他那套房子,前妻还没有回来办手续转到他的名下,所以无法抵压。事实上,你每月给他划账的钱,等于还给了他……”
这事把方原砸昏了,他放下电话,就跟舒儿说了。“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回事呀?我被他弄糊涂了!他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舒儿想了一下说:“我只是猜测,听着,前提是猜测,所以一切只是假设。也许你的朋友真的想帮你,但他怕借出的钱很难收回,所以想你每月有计划地还给他……另外,也有可能他不想让人知道房子不是他的,他爱面子,所以就瞒着你……当然,也不排除他想收点利息,这钱你不给他也是要给银行的,明白了吗?”
方原自然接受不了被好朋友欺骗的事实,他本能地嚷嚷:“他这不是害人吗?他跟我犯得着这样吗?我才开了不到一年的车,他就告诉我要卖掉!”
舒儿似乎看得很透。“只能说你在这儿待的时间不够长,这是移民城市的逻辑,太正常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防人,人家还得防着你呢,不能因为要帮你,他最后搞到自己鸡毛鸭血呀,像现在,他要收回来,你就得还给人家。”
方原哭笑不得,但左想右想,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只是供了一年而已,陶军现在有难,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舒儿说:“其实你朋友也算信你了,否则这个时候你把车开走了,他就雪上加霜了。”
她提醒他,海城骗子太多,律师也信不过,不能就这样把车交给那位陈律师。“你要设法证实这个律师说的是真话。”
真不愧是从移民国家回来的海归,想什么都滴水不漏。只是方原犯难了,因为昨天陶军说,结案前他谁也不能见了。
不知是见方原六神无主,还是对陶军盗版的事产生了兴趣,舒儿破天荒变得古道热肠,主动提出可以陪他一起去见陶军,以律师要处理被禁者财产的名义。
更没想到的是,在看守所,舒儿第一眼看到陶军,那么踞傲的一个女人,突然就答应要帮他们。
陶军在这样的场所,像一只被跌落谷底的落水狗,见到女人显得很不自然。
他看也不看舒儿一眼,生硬地对方原说:“我没有说过要换律师啊……”
舒儿眉毛一挑,大状架势立马拉开。“你想得真美哈!我和合伙人从不接刑事案的!没必要天天跑这些地方,看里面人的嘴脸!”
方原马上圆场:“这是我的客户舒小姐,没她帮忙我没办法进来……”
陶军早就听他说过有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女人。他还是不敢看她,眼睛只看方原说:“谢了,久闻大名,真是名副其实。”
方原说,他接到陈律师的电话,怕不保险,所以跑来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陶军讷讷地说:“别问了,就当我当初信不过你,不想借那么大一笔钱给你买车吧,但我看你生意那么好,想帮你,让你继续住我那儿,给我交租,给我交利息,得了吧?”
舒儿脸上浮出意料之中的胜利微笑。潜台词是:我早说了,这个城市,就是这个思维。但她说出来的,却是一句令人意外的圆滑:“这太正常了,要在美国,就是好朋友,连这个机会也不会给你。”
这话显然是站在陶军的立场,冲方原说的。
方原有点吃惊地看看她,她耸耸肩,掩饰脸上浮起的一抹彩虹。“我只是实话实说,这牵涉到钱,而且不是小数目。”
女人真是喜怒无常,尤其是舒儿这类异数,你永远无法猜到她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
方原专门看了一下眼前的陶军,凭他现在胡子拉碴的落魄样,还能秀出什么魅力让舒儿看上?难道他的眉骨够高?难道他的肤色像巧克力?难道他的小胡子长得像卓别林?
舒儿突然又说:“别信什么陈律师了,你委托他去卖车,自己被关着,别说他会把车给你开走了,就是卖了十五万也告诉你卖了十万,亏大了。”
方原私下又想,该不是舒儿为了拉他生意,抢单吧?但这种业务似乎不是她看得上的。
陶军说,那就让方原跟着去。舒儿说:“你以为你现在过得了户吗?你那个律师不知怎么操作的。好在你不是杀人越货,否则政府早把你的资产冻结了。”
陶军不高兴地说:“我光棍一条,房产证是前妻的,车子是别人用我的名买的,根本不在我手里,有什么被他们冻结的!我全副身家都投到设备和生产线上了,包括买下的10万只空白光盘,全让他们没收了。”
方原悻悻地说:“幸亏你把钱拿出来借我买了车,否则这钱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
舒儿了解到陶军要交的罚款才是车价的一半,心里盘算了一下。看到两人面面相觑,一副千难万险的样子,突然提出:“车子要不先抵给我吧,你现在马上写一份协议给我,写明出来后拿钱赎回来,万一没钱就办过户,我只能给你现在需要的数额,可能只是你买车时的半价,然后让方原照供,账每月划给我,或者跟我给他的报酬抵扣。你如果过几天就能放出来,到哪儿弄笔钱回来,马上原额赎回也行,我只是帮你们,OK?”
方原怕算数,但这下他听明白了,怎么样舒儿也不会亏,但她的确有风险,风险就是车天天由他开着,万一他出事,或者真的开着车跑了,舒儿就连渣都没有了。
他说:“舒律师,你要想清楚,你帮他也有风险的呀,你就那么信我?”
舒儿看了陶军一眼,神经质地笑:“我哪是帮他呀,他不赎我还挣了呢,我只是想套牢你,这样你就不能中途退出,而且要对我儿子好好的……”
方原摸着后脑勺说:“那我惨了,以后我病了瘫了,也得给你打工。”
舒儿刻薄地说:“你死可以,千万不要病了瘫了,你什么都干不了,我还雇个病人?总之这次你欠我一个人情。”
方原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经她算过的,亏不到那儿去。但对她来说,肯趟这淌浊水,已不容易。
恍惚间,方原看到自己被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分头分尾砍成一段段。这几年的青春,就像野沃的田地一样,一块块被她们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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