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文件袋扔在副驾驶上,先没急着看,沿着现在这条路,把开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停下来。
这儿附近民居都拆迁了,一片的断壁颓垣,荒无人烟。
道旁两排高大的梧桐,秃了大半,地上一层枯黄的落叶,浸在连日的雨水里,已经腐烂了。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
转头,目光定在一旁的文件袋上,许久没动。
烟静静烧着,一截烟灰落下来。
杨启程回过神,动了动,猛抽了一口,伸手将文件袋拿过来。
他解开绕在上面的细绳,把文件拿出来。
封面上,硕大的一行字。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翻开。
满目的术语,看不懂。
刷刷几下翻过,目光扫到最后的结论,停了下来。
许久,他没动一下。
最后,他熄了烟,将报告又装回袋里,拿上打火机,下车。
他在附近找了块干燥的地方,蹲下/身,打火机打燃,将文件袋的一角凑近火舌,一瞬,干燥易燃的纸张霎时腾起熊熊的火焰。
杨启程眯眼,将文件袋往地上一扔,站起身。
空气里一股干燥的气息,不一会儿,文件夹连同里面的报告都烧完了,只剩下几张纸片。
一阵风吹过,灰烬连同纸片被卷起来,从他鞋尖掠过,扑进腐败的枯枝落叶之中。
杨启程转身,头也没回地上了车。
到达酒吧,天已经黑了。
缸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等杨启程一到,二话不说,往他面前跺了一杯酒,“先喝了。”
杨启程也二话不说,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瞅了瞅面前桌子上摆着的酒,“就这么点儿?”
“不够再加呗!”
杨启程招手喊了服务员,“现在就加。老曹,我告诉你,今天谁他妈不喝趴下,谁是王八养的。”
缸子笑了,“嗬!口气不小!”
两人酒量都不差,以前就没醉过几次。缸子酒品不怎么好,怕喝醉了出洋相,所以心里有数,一般喝到差不多了也就自动认输,只是纵横酒场多年,除了杨启程,也没遇到过别的对手。
但这回,他越喝越怕——杨启程一杯接一杯,中间完全不带喘气,啤酒喝不过瘾,又换洋酒,最后直接上深水炸弹,完全是不要命的喝法。
缸子脑袋炸疼,倒还算清醒,伸手将杨启程一拦,“咱别喝了,回去吧。”
杨启程将他手推开,空了手里这一杯,接着去拿。
“我认输了行吗,我是王八养的——行了行了,下次再喝吧。”缸子劈手把他手里杯子夺下来,抓住他胳膊,往上提。
杨启程手肘猛得一拐,一下便挣开了。
缸子差点一个趔趄,恼了,“你他妈差不多得了,真打算把命折这里啊?生意谈成了是高兴的事儿,你别他妈喝死了乐极生悲——走走走,你再不回去厉昀该催了。”
听到这句话,杨启程动作停住。
“嗨,还是怕老婆么!”缸子趁机将他扶起来,搀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
拦了辆出租,缸子将杨启程先送回家。
厉昀一开门,一股浓重的酒味儿直冲鼻腔,她皱眉将杨启程扶住,立时,他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一时差点没站稳。
缸子舌头木了,说话不利索,“老杨,我……我给送回来了。”
厉昀赶紧道谢,又嘱咐缸子回去注意安全。
关上门,厉昀将杨启程扶去沙发。
刚一松手,杨启程便一下栽倒在上。
厉昀将他两条腿搬上去,又把鞋脱了下来。
正要起身,手臂忽被人抓住,下一瞬,便被杨启程一把一拉,身体一歪,跪倒在地,半个身体伏在了沙发上。
耳旁,响起一声笑。
厉昀有些恼火,“就不能少喝一点儿?”
她撑着沙发边沿直起身,转头看了杨启程一眼,却一下怔住——他的眼神,仿佛两片轻薄的刀刃一样锋利,哪里有一点醉酒的样子?
“你……”
杨启程抓着她手臂的手掌紧了几分,目光与她直视,似笑非笑,“厉昀……”
厉昀看着这笑,顿觉心慌,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逼迫着,不敢转开。
杨启程仍是保持着这表情,“你很有能耐。”
厉昀心里一个咯噔,后背僵硬,挺得笔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杨启程笑了一声,“没什么意思。”
厉昀咬着牙,扭动手腕,想要将他挣开,“下回少喝点。”
杨启程松了手,她赶紧站起来,拎着他的鞋子走到门口。
她脚步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抬起手臂,盖住了眼睛。
许久,一动未动,像是死了一样。
·
厉昀整夜惶惶,睡得极不安稳。
凌晨五点,从一个噩梦中醒过来,再没了睡意。
她套了外套,蹑手蹑脚起床,将隔壁副卧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一眼。
杨启程呼吸沉沉。
她关上门,去沙发地上拾起昨晚上好不容易帮他脱下来的衣服,将所有口袋都翻过来,烟盒、打火机、零钱、发/票……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她又将手机拿过来。
昨晚没充电,手机只剩下百分之十的电。
输入密码,解锁,短信和通话记录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信息——即便有,恐怕也是删干净了。
厉昀强打起精神,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下去晨跑,回来洗澡,做早餐。
等到七点,她又去副卧看了一眼,杨启程仍没醒来。
她拿上自己手机,去洗手间,给王悦拨了个电话。
王悦对于缸子昨晚喝多了这事,也是一通抱怨,她打着呵欠,问厉昀有什么事。
“缸子昨晚回家,有说什么吗?”
王悦疑惑,“没说什么啊,他喝醉了话多,絮絮叨叨的,我也没全听进去。”
“有没有提跟杨启程有关的事?”
“就说他今晚酒喝太狠了,别的没什么。”
厉昀沉吟,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厉昀听见副卧房门打开的声音。
她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体,从茶几上端起热牛奶,喝了一口,目光却不自觉朝杨启程瞥去。
杨启程神情如常,打了个呵欠,对她说了声“早”。
“早。”
杨启程也没看她,往浴室走去。
片刻,里面响起哗哗的声音。
厉昀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水声,却片刻不敢放松。
十五分钟,杨启程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走进卧室。
五分钟后,杨启程换好衣服出来。
厉昀看他一眼,“早餐在桌上。”
杨启程点头,去卧室拿了块干毛巾,擦了擦头发,把毛巾搭在餐桌旁椅背上,坐下吃饭。
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厉昀一颗心反倒悬得更紧,暗暗深吸一口气,又端起牛奶喝了一小口,平静地说:“昨天怎么想起去喝酒了?”
“合同签了,缸子高兴,陪他。”
“以后,提前跟我说一声。”
杨启程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好。”
厉昀不敢看他,眼角余光瞥见他正低头专心吃早餐。
可方才这似若无物的一瞥,仿佛还停在她脸上,让她如芒在背。
第36章 (36)风雪(上)
合同签下,订金到账,新机器紧接着组装起来。一个月后,新的生产线投入使用,缸子每日去厂里视察,听着机器转动的声音,极其陶醉,“老杨,你觉不觉得这声音,特别像ATM出钞的声音。”
杨启程答像个屁。
缸子不跟他一般见识,“你这人,就是活得拧巴,一点儿不懂享受生活的乐趣。”
乐趣?
杨启程仍旧过着和平日一般无二的生活,不觉得这操蛋一样平淡的日子,还能有什么乐趣。
天倒是越发冷了,郊区工厂的烟囱把灰白的烟雾喷向天空,跟云的颜色一模一样。
北风刮了几天,大约是要下雪了。
·
清晨,整个城市尚在沉睡的时候,杨静忽听见一声惊呼:“下雪啦!”
一时间,宿舍都醒了。
六个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北方人,年年大雪,早已司空见惯。一派南方人,以往冬天落点儿雪子都要声张半天。
杨静和韩梦是后一派。
韩梦已经迫不及待地起床了,往身上披了件羽绒服,几下从上面的床上爬下去,跑去窗边,一下推开——“好大的雪啊!”
冷风夹杂雪花猛灌进来,有室友嚷道:“冷死了!快关上啊!”
韩梦咯咯直笑,虽然冻得哆哆嗦嗦,还是又多看了几眼,才依依不舍地关窗。
杨静正要起床,枕头旁手机一震,是陈骏发来的信息:下雪了。
杨静:嗯。
陈骏:下午出来看电影吧。
风雪弥漫。
杨静戴着帽子站在路牙上,灰色羊毛围巾裹住了半张脸,羽绒服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双手戴着一双厚实的毛线手套,即便如此,仍然觉得寒风夹杂着雪花往衣里钻。
等了片刻,陈骏从地铁站里出来。
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戴着过生日时,杨静送他的那条围巾。
这学期,两人课都更多,基本一周见三次面,特别忙的时候,一周兴许只能见上一次。
对于这个频率,杨静觉得很好,能维持感情,又不至于影响彼此的生活和学习。
她性格有些凉薄,很多事意识不到,只能尽力去做。
陈骏喜欢出去玩,她每周周末尽量陪他,已将帝都,连同周边玩了个大概。
对于她这种喜欢安静和独处的性格,在外奔波其实很累。
但有些事,不能因为累就不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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