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总与太子殿下过不去也罢了,今日所为,实是太胆大妄为了些!”
“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即便伤了平民,也当由律法制裁,更何况伤的还是太子……”
“……”
芳芳尚且跪着,见他用剑伤了太子,早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儿又听一帮东宫臣僚们议得七嘴八舌,方知他摊上大祸,一时吓得面如灰土,连眼泪也忘了流。
太子腕上伤口钻心的疼,这厢又听众人闹成一团,更是心烦,一壁道“众卿不必多言”,一壁又猛瞪之恺,生气道:“给我出去,真是胡闹!”
之恺隐约明白了几分,侧目瞟了太子一眼,太子连连冲他摇头。他勉强懂了,只得收剑回鞘,又回头去寻芳芳。安伶见状立刻警惕,侧身将芳芳挡在身后,“你大哥只放你走!你要走便赶紧,其他的闲事少管!”
太子亦是连声催促:“你管好你自己吧!”
之恺眸带愠怒,步步逼近安伶,“我若肯这样走,今日便不会来。”他冷下脸来,“姑姑让开!我今天非带她走不可!”
安伶一动不动的盯他,“你走得出去么?”
之恺有片刻的怔愣,举眸望去,外头的侍卫们不知何时已齐齐进到殿里来,手执长矛全副武装。他听到有人冷笑出声,不禁抬首扫视殿中诸臣,却见每一个人都在紧盯着他,眼中无不狼顾虎视、精光灼灼;更有甚者,嘴角还勾着阴森森的冷笑……
他忽然心生沮丧,转首去看太子。太子脸色有些苍白,左手肘着头,斜斜倚靠在座位上,受了伤的右手仍藏在身后,那背上的衣衫都已被鲜血染得一片殷红……而那些平日见不得太子吃一点点亏的臣僚们,此刻一个个却兴奋得很——忙着抓人,忙着算计,忙着要给他扣一个大大的罪名……
他们不遗余力的维护太子地位的稳固,绝非是因为在意太子这个人,而是他们身为东宫臣僚,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
这样利益维系的现实,他并非是不知道。只是想不到亲眼目睹时,竟会是如此令人悲凉……
之恺手中长剑叮铃落地,一弧银光坠在脚边轻晃几下,烁如新月。
他慢慢转过身去,正对着太子,硬生生的屈下双膝——
“我……我认,我来认。这整件事情,其实是因我而起,是我一早……便存了争储之心,这才暗地里……寻求袁家几位大人的帮助。至于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他们顺水推舟而已……说到底,算不得袁家的过错。而如今东窗事发,我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望太子殿下……不要迁怒于其他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了这番话,只觉得这般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来的过程,煎熬得有如凌迟。
言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似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整个人都恍惚了。
大殿内诡异的寂静了片刻。
东宫诸臣们陆续从意外中回过神来,开始窃窃私语。太傅捻髯思忖片刻,徐步走到之恺面前,拱手掬了个大礼,道:“二殿下如此担当,老臣佩服。只是老臣不知,二殿下此时情急之举,究竟是逞一时之快,还是会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呢?”
那太傅拿捏着身份仪态,语速倒也不紧不慢,然而那嘴角的笑意几乎都快要溢出来。毫无疑问,之恺这一番话,对所有的东宫臣僚,简直是求之不得的意外惊喜。
袁芳芳算什么,袁光正算什么,整个袁家又算什么?跪在面前的之恺,才是他们真正的眼中钉!
之恺仍是跪着,挺直了脊梁冷冷望他,“我既然说出来,就必然会承受。要杀要剐,我全都认。”
太傅唯恐他反悔一般,迫不及待的再追问一句:“殿下真的决定了?”
“你少废话!”
他眼色一横,那太傅不敢再啰嗦。又恐之恺万一翻脸不认,白白放过眼下良机,遂即当着所有臣僚的面,对太子高声禀道:“太子殿下,以二殿下之口供,袁尚书并非主谋,故此案当另行定夺。但依老臣拙见,袁尚书并非全无过错,本当小惩大诫,只因袁尚书多年勤勉谋政,又有八斗之才,也是国之栋梁。若功过相抵,倒是其罪可赦……”
言及此,他瞟一眼之恺,慢声道:“至于二皇子殿下,老臣不敢擅言。只二殿下之供词,老臣将一字不漏禀与皇上,恳请皇上圣裁!”
安伶震惊得简直不敢相信,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之恺……你……你这是……”
她启唇好几次,都没能说下去。太子眉头紧锁,转向安伶只道:“好了,好了,先带她回去吧,姑姑。”
他摇着头沉沉叹气,“众卿都散了吧,唤太医进来。”
安伶心事沉沉,仍想跟之恺说些什么。之恺只背过身去,不欲言语。安伶欲言又止,也只好起身,随众人缓步踱出。芳芳转眸匆匆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也不得不趋步跟在后面,终与人流一道散了去……
太医很快便来。方才耽误了好些时候,血液早已凝结成块,伤口连着衣料粘在了一起。太医也是无奈,只得一点一点的揭开清洗,再敷药包扎。太子一向娇生惯养,几曾受过这等罪,一时疼得脸都白了。
“有这么疼么?”之恺看在眼里,不由得嗤之以鼻。
太子睨他一眼,“你还不走?”
“我有事与你说。”他见那太医还在慢腾腾的打结,遂不耐道:“别弄了,出去!”
那太医甚是惶恐,于是匆匆收拾,躬身退下。太子见之恺居高临下的立在面前,一时很不习惯,便道:“你先坐下。”
“不必,我话很少,说完便离开。”
太子不想仰着头跟他说话,只好也跟着站起身来。话说两三年前,之恺还比太子矮了半个脑袋;如今,已经能够与他平视了,还比他略略高出一个顶来。
他们的容貌其实颇是相似。只是太子轮廓更为柔和温润;而之恺……眉梢眼角间,却满满都是尖锐的棱角和毕露的锋芒。
太子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问。”他毫不客气的打断太子,“事已至此,我只与你议条件。正如我刚才对太傅所说,要杀要剐,我全都接受,绝不食言。而你要做的,便是还所有因谭氏一案蒙冤的人一个清白。除了袁光正之外,还有严尚书,以及相关审案的官员、证人,全部予以释放,官复原职!”
☆、第35章 代价
太子注视他片刻,点头,“其他人可以,但严尚书……”
“严尚书怎么?”
太子只好解释:“那一日,父皇派人去探望严尚书,怎奈他言辞激烈,便惹恼了父皇,所以……”
“这算怎么回事!”之恺一听便火冒三丈,“这是不让人说话么!”
太子连忙劝道:“父皇办事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之恺两眼冒火,转身就往外走。太子生怕他又跑到皇帝那里去闹,吓得赶紧叫住他:“之恺!”
之恺扭头望回来,冲口便道:“怎么,还想扣我在此不成?你这里我住不惯。我人就在府上,要拿随时来拿,绝不会跑了!”
太子连声道:“你切不可再惹是非!“他犹豫片刻,终于道:”好,我现在便告诉你:永定侯一开始不过是请求东宫把此案掩盖过去,那后面接连的一档子问罪,不过是东宫顺带送给他的人情。”
之恺身子一震,慢慢的转过来,直直盯了他好一会儿,不怒反笑,“是么。我居然不知道……谭氏对你来说是如此得罪不起的人。不过……罢了,你高兴就好。”
太子面有无奈,“你不必愤慨。那永定侯本乃将门世族,历代忠义,不论在朝在野,声望都是高山仰止。而如今这等丑事,闹得满朝文武皆知,可以说百年忠良之名,几乎毁于一旦。这是其一。其二,永定侯行事谨慎,一向只谈边关军务,不肯涉足政局;可此事一朝曝出,便将永定侯暗中隐藏在朝中的势力,彻底暴露了个干净。你仔细想想,那永定侯……可是镇关之将!”
身为镇关之将,竟将势力广布朝政,深植东宫……边将勾结内臣,自古以来便是天大的忌讳。
太子一口气说完,见之恺沉吟不决,便道:“你现在还觉得,是谭氏占了便宜么?”
之恺神色微凛,不觉抬首去看太子。太子压低声音,悄声道:“是父皇,要除永定侯。”
之恺还是有些不解,踌躇着道:“可是严尚书他……”
“严尚书性情太过耿直。那日父皇派人过去,本是试探他的看法,可是他极是执拗,根本无法解释。若按你所说将他官复原职,他必然会重新去审谭氏一案,如此一来,事先设好的局岂不又会被搅得大乱?”
之恺目光颤了颤,并不吭声。太子也是有些委屈,一接连的说道:“严尚书如今,三餐冷暖都有专人照看;且他这几日身子不太好,我还特意使了太医驻地问诊。一切都好,你不必记挂,也不必以此来冲我发火!”
之恺如何肯示弱,见太子生气,便也道:“那又如何。是忠是奸,都是你们的事,我根本也不想听这些。只是让人无辜领罪,还能如此义正辞严……这便是东宫的以理服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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