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然捡起地上的暖水瓶,将瓶口朝下,银白色仿佛镜子碎片般的破碎壶胆便哗啦呼啦地从天而降。他脚踏着一地晶莹,在热水的白汽中笑得鬼魅丛生,他说:“康璟,你把这些碎片吞下去,吞下去我就再也不找别的女人,怎么样?”
那一瞬间,闻书遥仿佛可以听见母亲脸上失去血色的声音。
康璟委顿地瘫在墙角,眼里溢满绝望,露出难以置信的悚然,“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闻昭然一把扔下暖壶,盛气凌人地望着妻子,“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能跟我就跟,不想继续就走,我肯定不拦你!”他说这句话带着从容不迫的笃定,他深知自己拿捏得住她,轻而易举,他还可以肆意羞辱她,随心所欲。
果然,康璟摇头,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般艰涩,“我不离婚,我不走!”
闻昭然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接了电话便匆匆离开,没有再看康璟一眼。
康璟像个坏掉的人偶,喃喃自语良久,才意识到闻书遥一直在看她。
闻书遥紧紧贴着衣柜的门,好像这是她在天地间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她抓紧它,便什么也不害怕了。气急败坏的父亲,伤心欲绝的母亲,满室狼藉,哭天抢地,这样的戏码总是不厌其烦地频繁上演。闻书遥见得太多,听得太久,多到麻木,久到厌倦。
康璟如梦初醒,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遥遥,你别怕,你别怕……”她的安抚之声如此脆弱无力,连她自己都底气不足。康璟不知道还能对女儿说什么,便留下两百钱,自己也踉踉跄跄地出门去了。
屋内一片寂静,仿佛又回到小学二年级那晚,全家只剩下闻书遥,她永远是被遗忘的。闻书遥想起母亲离开时消瘦而仓惶的背影,心里忽然间涌起难以遏制的疼痛。
那就是了。
良辰美景之后的奈何天,花好月圆之后的物是非。
母亲的爱这样卑微,这样可怜。彼时的她心里还开满绚烂恣意的鲜花,守候着那白雪翠竹般的少年郎,美得好像不胜人间。她抛弃身边的一切,爱情成为她唯一的阵地,她以身心坚守,可换回来的却是甘心赴死也留不住的残像。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要撑下去,或许她一直活在很多年前的那一幕里。
闻昭然将他的情敌一拳打翻在地,然后说:“康璟,我不许你和别人处对象,因为我要娶你!”
亦或是更多年前,她自己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许下承诺,“我就看这位同学顺眼,等我毕业了是要嫁给他的。”
多么美好,多么温暖。
闻昭然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可康璟也不是称职的母亲,她只为爱情活着,不为家庭活着,闻书遥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带品。
康璟并不明白,闻书遥这么用功读书,是希望能够考上一间优秀的大学,弥补母亲年少时代的遗憾。然后有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父亲面前,再也不用接受他的施舍。闻书遥希望到那时候,母亲也能和自己一样理直气壮。
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一个人埋藏了很多年的心事。可是现在,单梓唯知道了一切,她该如何是好?
闻书遥的手触碰到门边,发现铁板的温度都比自己暖和。
单梓唯坐在凌乱的衣服和被子中间,阳光映在他脸上,渲染得好像是一尊柔美忧郁的雕像,恍然不真切。闻书遥拼命地眨着眼,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却也实在是笑不出来。
他们毫无头绪地对视。
闻书遥不敢去看单梓唯的表情,因为她不能容忍他的眼神里带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同情,那会让她生不如死。她甚至希望他是噙着嘲讽的冷笑,满不在乎地轻贱自己,那样的话,她还尚可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屋内响起铃声。
闻书遥看到是单梓唯放在自己床边的手机响了,他几乎是同学们中间唯一用手机的人。
铃声打破沉静,异常刺耳,所以没等单梓唯说话,闻书遥就顺手按响接听键。电话那边吵闹喧嚣,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劈头盖脸,
“我擦单梓唯,你他妈怎么才接电话?你昨晚去那个马子家里了吧,也不和哥汇报一下结果如何?你不是和我们打赌一定能拿下她的吗,要是你赢了老子从今以后就把兄弟们劫来的钱和你四六分账,你到底上没上啊……”
单梓唯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过电话,直接按了关机键。他抬起头望向闻书遥,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和戒备的神色。
闻书遥记得,那是章鱼哥的声音。
“为什么关机?”她开口,声音沙哑。
“估计是喝醉了,胡说八道。”单梓唯笑得温和。
可闻书遥不依不饶,“怎么不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问题?闻书遥你可别听他乱讲。”
眼前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慌不乱,每一句话都浑然天成。他脸上的伤口还在空气的尘埃中嚣张地裸|露着,仿佛赫赫有功的勋章般展示着自己的勇敢和无辜,可是为什么闻书遥忽然觉得这张脸让她恶心。
她冷笑着睥睨男生,“你昨晚本来打算做什么?”
“闻书遥,你听我解释。”单梓唯上前一步去拉她,她却猛然向后退去。
男生看到她眼里显而易见的厌恶和失望,甚至还有一丝后怕——闻书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悔,这样从心底讨厌一个人。
单梓唯知道只要这个时候自己肯花一点时间和心思去辩解澄清,还是可以挽回他在闻书遥心里的形象的。可是他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分明一触即碎,脆弱地就快掉下来。她的眼角红得好像染了胭脂,站在被她父亲踏过的一地银白色碎片中间,有一种让人不忍欺骗的悲哀和柔弱。
单梓唯垂下头,他此刻只能说一句话,“对不起。”
“请你离开。”闻书遥的声音很轻,不像以前和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即使被流氓包围她都不曾示弱,面对父母间的争吵也可强颜镇定,从未如这样的疲惫和倦怠。
她说:“单梓唯,请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一句话。如果在班级里面撞见就假装不认识,我怕自己哪一天会突然忍不住再当众给你一拳。我不介意你把今天所听到的事情告诉同学们,不过如果你这么做了,我会恨死你。”闻书遥又摇摇头,像是自嘲,“你怎么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呢,我真是鬼迷心窍,居然会相信你,居然——”
“你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我保证。”
单梓唯离开的时候好像是留下这么一句话,不过闻书遥已经不在乎了。 她面无表情地清理干净地上的碎胆,把水壶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面。然后和往常的周末一样坐到书桌前,打开练习册和参考书。
房间里还残留着单梓唯身上的气息,就在晚夜,她还有过片刻动容。她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和他可以是同路人,哪怕只有一秒的心意相通。
荒谬至极。
那个周六的上午,闻书遥一口气做了七套卷子,直到饿得胃疼痛不已。
17.第十七章
等到《秒速五厘米》全部放完,闻书遥依旧神色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连老师点名查人都没听见。翟墨连忙用胳膊肘撞她,“闻书遥?”
“到!”闻书遥这才反应过来。
“你没事吧?”翟墨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问。
闻书遥露出勉强的笑容,一转头,忽然发现身旁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单梓唯不辞而别。
“梓唯刚才就走了,见你看电影看得认真就没打扰你。”翟墨语气委婉。
闻书遥笑而不语。
单梓唯这种我行我素的出现与消失,她在五年前就已经领教过了,他从来都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上一秒可以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刮起北风,劈面吹你一脸的暴雪冰霜,变脸比翻书还快。
辅修课结束后,闻书遥便去图书馆等着闭馆锁门。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对对情侣耳鬓厮磨,非要拖到九点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手牵着手甚是恩爱。闻书遥记得以前就有四眼钢牙和学术机器向学校提过意见,禁止情侣同时进出图书馆,他们哪是来埋头苦读的,分明是给普罗大众单身狗们添堵的。
冷馨然每次听见男女之间甜腻的情话声音高了一个音阶,都会像风纪教导主任附身般走过去,冷着脸提醒他们注意图书馆的公众环境。闻书遥觉得冷馨然浑身散发着禁欲气息,倒是越来越有基层干部的做派和劲头了。
锁好阅览室的铁门,闻书遥便要回寝室。
这个时间点,走廊的灯基本都熄灭了,仅有零星几盏闪着微弱的光芒。远远望去,整条走廊仿佛一个无底黑洞,影影绰绰。闻书遥素来大胆,看个日韩泰鬼片也是不在话下,况且她还是学校BBS论坛午夜诡话版块的活跃成员。
曾经轰动一时的“L大学七不可思议传说事件”就是出自她手,一度导致学校的荷花池,雕塑教学楼和土木工作间等地方成为同学们耿耿于怀的梦魇。她就是不能让自己的想象力安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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