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有的时候反而不是一种幸运。原本的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因为后知道,夹杂着内疚和自责一起,被无限放大。有些人心大不在乎,可以幸免于难。但有些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卫陵有多痛苦,徐之南自然是不知道的。趁着年关还没有完全过完,她买了些东西去看望导师。徐之南一个本科生,能够一出校门就在s市政法界站稳脚跟,导师的作用不可小觑。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喜欢走歪门邪道,努力上进,连带着旁边的人看了也要拉她一把,无论是以前在学校还是后来出了校门参加工作,徐之南过得都还算顺风顺水。如今她当不成律师了,总要去跟导师说一声的,况且,今年她还没去给他老人家拜年了。
快到大年了,该走亲戚的也差不多回来了,挑在这个时候正好。徐之南买了些东西,又拿了些家里带过来的特产,选了个导师师母都在家的日子,开车过去了。
导师还住在f大附近的小楼里,那里随便一个衣着普通的老年人都是某个方面的大儒,来到了这里,人甚至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虔诚。
师徒两个坐在阳台的花架下面聊天,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小阳台上种着碧绿的青葱和蒜苗,闻起来喷香。明明是个说出来让业界抖三抖的人物,如今却被老太婆支使着坐在那里理蒜苗。他照例问了问徐之南最近的情况,听到徐之南说她辞职了,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听何粤说了。他带他老婆过来给我拜年的时候就提起过这件事情,言语之中对不能维护你,颇为遗憾。”
“哪里的话。”徐之南笑了笑,知道导师是不想她因为这件事情跟何粤有嫌隙,“这些年工作,他帮了我很大的忙。离开律所,一方面是他们基于律所发展的考虑,一方面也是我自己的想法。”
导师点了点头,“也好。我虽然不喜欢说什么姑娘家应该在家享清福的话,但你既然身体支撑不了,短暂地离开是最好的。”他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不过,我一直认为,你的性格,当律师是最好的了。”自傲,努力,有底线,敢拼,又有原则。他眼中的徐之南努力上进有锋芒毕露,法庭上帮人辩护,才最能展现她的英姿。“你性格缺少圆融的东西,时常把自己逼到绝境,本来以为你当了律师,见惯了黑暗的东西,可以磨一下你的心性,没想到反而把你逼成这个样子。”他看向徐之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算不从事这个工作了,也要吸取教训。你那身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他一摊手,“你看我,每天该吃吃该睡睡,都这么大年纪了那身体比你们年轻人不好多了?什么压力啊什么心情不好啊,我觉得都是你们这些小年轻没看开。真要看开了,还不是那么一句话的事情?”
“没什么比自己身体更重要了。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个姑娘有股犟脾气,这种脾气吧,用在学术上用在工作上,能帮你很多。但是在生活中,这种犟就要不得了。处处让你吃亏受制。”
徐之南点头受教。她的不甘心谁都看得出来,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老师你这样啊。”
“诶。我喜欢你这姑娘,是因为你像我年轻时候。攒了一股劲儿,非要给那些人看看,证明自己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但后来才发现,根本没必要。我要成长要变好,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跟那些讨厌的人没关系。你把他们看那么重,人家反而觉得你在乎他呢。跟你说,对付敌人最好的策略,就是战术上重视他,战略上藐视他。你一这样想,什么都好解决了。”
导师说得如此有道理,徐之南只能点头称是。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导师“诶”了一声,又问徐之南,“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徐之南想了想,决定还是老实告诉他,“不知道。”她想了想,又说,“我刚刚离完婚,还没那么多精力来想这个。”
“好。”导师就差拍手了,“你那个婚,我觉得早就该离了。”说完好像又察觉出来不对一样,连忙正色道,“我们这些人啊,书读多了有那么几分疏狂放诞,但老师没恶意的,只是觉得,嗯,你既然跟你前夫关系并不好,那照我的看法,就不要勉强在一起了,你痛苦,他也痛苦。”
到底是徐之南的私隐,纵然是师生也不方便在这件事情上面深入。他们两个又扯了一会儿闲话,导师突然转过头来对徐之南说道,“你工作的事情,我给你提个建议。”徐之南点头,示意他讲。“你要是愿意的话,继续回来念书吧,考我的研究生。工作方面,开春学校又要开始招人了,不过是工勤人员,可能听上去不是那么好听,不过工作比较轻松,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这样生活也有了着落。你可以考虑下。”
回来的路上,徐之南一直在想导师的话。回到学校,固然轻松,然而那种平淡顺遂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这些年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奔波惯了,让她安宁下来,反而不习惯。人闲下来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加上她也不是闲得下来的人,回学校的事情,她就不那么想去了。决定已经下了,只是现在不能马上告诉人家,要不然显得太草率了,徐之南打算过两天再跟他说。
家里开着一盏小灯,徐之南站在门口叫了一声,“陈徵?”
里面传来脚步声,陈徵出现在门口,看到徐之南,微笑起来,“你回来啦?”往常陈徵都应该在学校上晚自习的,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一面放下包包,一面进来对他说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自习啊?”
陈徵脸上有片刻的失落,不过马上就被他灿烂的笑容掩盖住了,“我今天专业测试,不想去上自习,就直接回来了。”
“哦。”徐之南不是艺术生,对他们的东西也不太了解。看陈徵脸色并不怎么好,徐之南以为是他考得不理想,怕他有心理压力还是想问问,“你怎么了?考得不好吗?”
陈徵摇了摇头。事实上老师说只要他的文化分能跟上,考本市的f大应该不是问题。关键是,陈徵现在对他的文化成绩,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啊。还有......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看上去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之南,我跟你提过我母亲没有?”
正在换衣服的徐之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看向陈徵。
如果说每个人心中就有那么一两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徐之南是卫陵和关子衿,那么陈徵就是他的母亲。
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因为不堪忍受家里的贫困也走了。那时他还很小,但也记得,他妈妈是个很好看的人。一个好看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来匹配自己长相的女人往往会活成一个悲剧,陈徵对他母亲虽然印象模糊,但看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情,徐之南就知道这女人未必能过得很好。
她抛夫弃子,留下陈徵一个人跟在七八十岁的奶奶身边,生存都困难。甚至徐之南觉得,如果不是他妈妈离开,陈徵后来不一定会在高墙之中待过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年。
陈徵看起来开朗乐观,很少跟徐之南提起他母亲,有那么一次,徐之南跟他过生日的时候,他坐在玻璃的对面,也像现在这样垂着眼睛,低声说道,“我真想问一问她,为什么当初要丢下我。”徐之南失去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已经让她痛不欲生了,陈徵母亲居然能够狠心到把尚且年幼的孩子扔下,心肠不知道有多硬。
她缓缓将衣服披在身上,走到陈徵身边,低声问他,“怎么了?你今天......遇见她了?”
陈徵摇了摇头,说出来的却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她,看背影很像,但又不确定。因为.......”他突然笑了一下,像是要缓一缓身上的沉重,“她离开的时候我还很小,确实记不太清她的长相了,只是觉得那个背影很像而已。而且,那也不准确吧,毕竟几十年前的打扮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低下头,笑了笑,续道,“是我多心了,她当年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肯定是不在s市了,远走他乡那么多年,没道理还要回来的。”
徐之南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解他,伸出手的悬在他肩膀上,停了许久才拍了下去,柔声安慰道,“你说的很对,她离开就是为了嫁人,没道理还要回来的。”况且陈徵依稀记得,他妈妈并不是s市的人,是当年来s市打工,遇上陈徵的爸爸,想嫁个本地人在s市站稳脚跟,所以才跟他结合了。后来陈徵的爸爸去世,她也没有留下来吃苦的意愿,也就离开了。
这种被人丢开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还是陈徵这种心思细腻的人。“你如果真的放不下,觉得需要一个解释,等你高考过后不妨去找她问清楚。”徐之南知道这种始终有个问题搁在心里是种什么感受,那种吐之不出咽之不下的感觉,简直让人难受到夜不能寐。这个问题在陈徵那里放了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一个结。
想了想,她又说道,“其实,你应该感激她。”陈徵抬头看向徐之南,她笑了笑,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奶奶,但是看你就知道她是个很慈祥很善良的老人。”她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却还能用尽最大的努力把陈徵拉扯长大,从未有一刻想丢开他。单是这种责任,就比陈徵的母亲好太多。“你母亲既然能够做出丢下你离开的举动,说明她并不是一个多么有责任的人,跟在她身边,你耳濡目染,品性不一定能像现在这样。”就算陈徵坐过牢,但也不代表着他就是个心地恶毒的人。徐之南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知道他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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