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拿起电话听筒。
他心里有些自嘲,何必如此失态?这种事本不值得他动手的。
交给手下好了。
Candy仿佛知道大难临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却依旧死死攥紧了手心。
亚当斯拨了两个数字。
接通电话后只用几分钟,特工就会出现在这个房间。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被带走时的场景——她看着他,碧绿的眸子里满是惶恐而无助的神色,却依旧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求饶。
他心里一动,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亚当斯止住拨号,将听筒悬在空中,回头看着她,正色说道:
“Candy,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再一次,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怒不可遏,将话筒狠狠摔在地上。Candy吓得一颤,正要退缩,已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不敢出声,却极力挣扎,不肯放手。终于还是力不能拒,被强行打开了掌心。
“不……”她跪在床角,哀恳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泪光,求他不要拿走那张纸片。
他丝毫不为所动。
联系人名单?行动计划?
亚当斯一声冷笑,将纸片打开。
纸片展开的瞬间,他听到她发出一声低沉的哭泣。这声音是那么凄凉,仿佛一只处身绝境的小兽,在夜晚绝望无助地呻吟。
那一刻,她的倔强、她的坚持、她的尊严仿佛都随着那张纸片被无情地掠夺而去,展开在别人面前,肆意践踏。
她趴倒在床单上,恸哭出声。
9.破碎的玻璃 Shattered Glass
那是一张补办出生证的表格。却已经被填坏了,索性拿来做练习用。
年龄一栏写着十八,名字写着Candy。但出生地、住址等都只写了几个字母。稍长一点的单词拼写错误百出,打着补丁。旁边写着正确的拼写,却似乎是向别人问来的,字迹、墨色都不一样,还用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注着音。
原来,她是不识字的。
亚当斯沉默了。过了良久,才轻声问:“你不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Candy也没有回答。
她将脸深埋入床单中,像是在哭泣,更像是要将心一起呕出。她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赤裸的身体如细瓷般无瑕,在灯光下反射出令人心痛的战栗。
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仿佛夜色下的藤蔓,在两人之间悲怆滋长。
自他认识她以来,她似乎从未哭泣过。哪怕满身伤痕,哪怕身陷窘境,哪怕被嘲弄被践踏,她都始终倔强地仰着头。
而如今,她伏在床上,哭得那么伤心。
她的谎言中或许有一件是真实的:她的确在申请补办出生证。她身上没有任何间谍装备,有的只是廉价的粉盒、唇膏和无力完成的表格。
他已经肯定,无论她是否满了十八岁,都不是被人指派而来。多年来的政治风云让他随时保持警觉,而长久以来身居高位又让他过于武断,向来对自己的推想深信不疑。却只在这一次,他猜错了她的心。
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在这个世间无所依靠,只有依恋他,爱慕他,将自己全部交给他。
他却误会了她,也伤害了她。
这让他心底深处有一丝愧疚。但真正令他动容的,是这个女孩一直掩藏的东西。
当她的无知与粗鄙被揭穿、任由人肆意嘲笑时,她是那样倔强而自矜,从不刻意掩藏生活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卑微印记。
当她打开身体,将童贞交给他,交给一个数面之缘的男子时,她亦真诚而无惧,没有遮掩一分一寸。
但如今,当那张纸在他眼前展开时,她的目光却是那么绝望。宁可被特工带走,承受不可测的后果,却也要死死隐藏着她曾不识字的事实。
他轻轻扶起她:“Candy.”
Candy抗拒了几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被他揽在怀中。
她的身子僵硬而冰冷,心里有着无限委屈,但又不敢过分表现出来,只得转开了脸,不去看他。
他解下手上的丝绢,轻轻替她擦去眼泪:“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Candy依旧啜泣着,并不理睬。
他微笑逗她:“你再不抬头,我怎么知道你是否哭肿了眼睛?”
她干脆捂住了脸。
他笑了笑,拿出一张空白支票,放在她面前:“好吧,这里是一张空白支票,你可以填上任何你喜欢的数字。”
果然,她止住了抽泣,霍然抬头,对他怒目而视。
他见她上当,微微一笑,故作认真地解释道:“这并不是补偿什么,只是让我好过一点。要知道,绝大部分可恨的政客都有失眠症。钱越多越难以心安。只有当最后,他们把支票送到别的要人手中时,才能睡得着觉。”
她几乎被他自我调侃的话逗笑了,却又赌气般地板起了脸:
“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要人……”说着,她却又不知不觉地心酸起来,一把将他的手上的支票推开,“更不会写字!”
他并不生气,从抽屉里拿出笔,递到她手上,而后握住她的手,温柔而决断地拉到纸面上:“我和你一起填。”
“不要!”Candy哼了一声,将支票挥开。她嗔怒地看了他一眼,指向那张表格:“除非你教我填这个。”
这时,他耐心出奇好,拾起那张表格,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借着灯光,他握住她的手,一笔笔教她描出自己的名字、母亲的名字、出生地。
Candy的身体依旧赤裸着,柔软而光洁。她顺从地蜷缩在他怀中,任他的拥抱温暖自己微凉的肌肤。这一刻,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却不再有肉欲之想,他们安静地等着天明。
她认真地随他描画着,看着一行行稚拙的字迹从笔尖缓缓流出,心中仿佛也涌动着奇妙的暖意。
不知不觉中,她已止住了哭泣。
他在一处空格停下:“父亲的名字?”
Candy擦了擦眼泪:“不知道!就连我妈妈也不知他是谁。但她说他是一个大浑蛋!”
他于是笑了笑,半认真地在那一栏填下:大浑蛋。
Candy皱着眉看他写:“你写的是什么?”
“如你所说——大浑蛋。”
她生气了,抢过笔,在这行字后画了一个潦草的头像,又用一个箭头将字和头像连在一起。
这一次,轮到他看不懂了:“这是什么?”
“是你啊!”
她白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地补充了一句:“你才是大浑蛋!”
说完后,她偷瞄着他的神色,见他仍然笑容不改,才禁不住破颜而笑。
他认真打量了那个头像几眼,然后郑而重之地在一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不忘称赞说,她画得比路易·古柏好多了。
她问路易·古柏是谁,他说是给自己画肖像的画师,全特区挂着的那张过分严肃的油画,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戏说要把这张纸上的Candy大作保留起来,拿给这位不开窍的画师参考。
Candy也禁不住破涕为笑,把纸拿了过来,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撕掉了。
他问她为什么,她认真地说,上面有他的字迹,千万不要被泄露出去。
他释然一笑。这真是孩子气的想法。这张纸上的几笔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从影星时代起,就不知多少次签下自己的名字。
Candy是认真的,她虽然不懂那些政治阴谋,但真诚地担心他,不想因自己而给他带来麻烦。
他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只在这一刻,两人仿佛忘记了很多事,只是单纯地相拥。
这一刻,在他的人生中,或许只是岁月中的一点涟漪。无伤大雅,却也值得偶然想起,付之一笑。而对于她,却是史无前例的重要,仿佛她十七年人生最温暖明亮的一瞬,就在此刻定格——那是要放在心底,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忆的。
好在,他给的这一点,正好是她要的全部。
仅仅这一瞬间的契合,也足以让他们安然相处过一段时光。
Candy在剧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不是为了改善居住环境,而是为了保密。她细心选择了公寓的档次,并不大,却有南向的落地窗户,温暖整洁。租金是她努力打工就能负担得起的,不会引人过分怀疑。房间已自带了全套家具、床品,甚至碗碟。她唯一添置的,是一架有南亚风情的描金雕花衣柜。这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旧物,柜门上有飞鸟和莲花的图案,带着锈色斑驳的铜质大锁,看上去就让人联想到香艳而幽暗的东方传说。她将买来的香水、珠宝、服装等奢侈品通通锁在里边,平时从不打开。
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只为他。
然而电话响起的次数仍然屈指可数。大概两周一次,地点是不同的五星级酒店套房,正午、深夜、凌晨。每次见面不过几个小时,缱绻之后,他会立即派人送她回来,不会多留一刻。
但即使这样短暂的相处,她亦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为有他,她局促狭窄的生命仿佛被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投下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亮色。之前十七年粗鄙暗淡的时光顿时自惭形秽,匆匆退避到记忆的角落里,化为灰土,让位给新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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