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都没有放松。
于直差一点忘记了高洁是一个痛到极处,也会忍痛到极处的人。
所以,昨晩她的失控,于她是一个意外,于他也是。
于直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模样的高洁。她浑身发烫,脸色白到异常,双颊却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内冒着跳动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乱抖,泪水跟着潸然落下。
现在的她也许不会记全她当时语无伦次的话,但他全部记得。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动,她说: “于直,我这辈子,只会有球球这一个孩子了,不要和我抢球球,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会带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会给孩子创造很好的环境,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家对他的关心。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泪光中的乞怜和越来越急切的叙述,让他被灼烫,被扼住了喉咙,痛到几近无法呼吸, 几乎瞬间就击溃了他一直部署着的全部防线。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但这是高洁第一次真切地让他看清楚了她的万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弃和苦痛挣扎、无计可施和无可奈何。她泪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着: “于直,你就高抬贵手吧!”哀求至最后,她的意识更加模糊,小声地絮叨着,然而于直听清楚了,她在说,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认识你, 我就不会犯这么多的错。 可是……没有……如果。”
一直以来,直到那晩在喧嚣的庆典收尾时,于直发现了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想,却时时刻刻隐约折磨着他的一个假设:如果高洁不再算计他、不再回避他、对他坦承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呢?当高洁真的向他坦承内心深处的防备和恐惧后,所有的念头都在他脑海深处碎成了灰尘,心脏痛到不能自持。
他抱着高洁,在她耳边说:“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他的声音竟然这么痛苦,原来他竟会把她逼到这个崩溃的地步,原来她宁可当初没有认识他。
于直的手机响了一声,发来消息的莫北,报着他再为人父的喜悦,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时降生人间。于直回复了一句“恭喜”,然后狠狠握紧手机。
在昨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抚摸着昏迷着的高洁的肚子,不停地问医生孩子的情况如何,医生不停地安抚他说孩子没事,一直到他抚摸到轻微的胎动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过才存在半年不到,已经在生死之路上几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内疚击打着他。
林雪在凌晨获悉高洁病倒后,打电话过来问他:“高洁没事了?”
他爸医生的话简单转述给祖母,听到祖母叹了一声:“我一直很担心她。赵阿姨说她心事很重,公事很吃紧。阿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直沉默着。
林雪说:“你最近也瘦了。”
于直说:“奶奶,您早点睡吧。”
林雪又是叹了一声:“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从来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一次……不一样啊!”她顿了顿,“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洁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于直依旧沉默地听着祖母的话。
“高洁对我说,她做了很可耻的事,不会奢求原谅。她还说,她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于直把掌心的手机攥紧。
“我想,你应该懂高洁说的‘不会奢求原谅’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里的弯弯绕绕,但我看得出来,高洁是一定不会再主动跟你争取什么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说实话,她拿着证明她心意的合同给我签时,我虽然吃惊,但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给她太多便利,就给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倒是二话不说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给了我。我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我把人心看复杂了,她是个靠自己双手去拼天下的人。我们这种人家从来只有被别人用尽心思算计着,倒是真的没有遇上过用法律文件来证明自己对我们家的利益没有任何企图的人。高洁真是头一个。”
于直只觉得喉咙跟着发紧。
林雪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爱怜:“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谋远虑,面面俱到,可就是对自己放不下身段,却下得了狠手。我本来以为你对她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的感情,过了也就淡了。我虽然欣赏她,如果你不欢喜,我也不会勉强。我的底线是只要给我曾孙一个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试探了你几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也在怕吗?要知道情深才会情怯啊!
于直哽着喉咙:“奶奶……我知道了。您还是早点睡吧!”
林雪在挂上电话前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于直在高洁身边坐了整整一夜,彻夜想着祖母的话。高洁对他没有任何想法,高洁不会奢望得到原谅,高洁认为自己做的事很可耻。他的心好像被一块块剜出来,移了位,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搅动他的灵魂——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从头到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着她一步步从人生的谷底爬起来,为了幸存的孩子,为了长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个人,拼搏到拼命。
于直看着睡得并不安宁的高洁,握紧双拳,几欲骨碎。是他将她一把推入这个谷底,带给她至深至重的伤害,让她覆灭,让她挣扎,让她恐惧,让她防备。于直狠狠闭上眼睛,无边的黑暗再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最新出蠢动而出的事实,他直视的事这样一个自己——禽兽一样。
第八章 目击一缸清水倒映爱人
高洁昏沉了两天,时睡时醒,醒来时,她想象着模糊又确定的印象,睡着时,她回忆到模糊又确定的印象。
她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和盘托出纠缠了她几个月的至深至重的隐忧和恐惧,但好像有因此松一口气。他和她,始终隔着一张坦白的只,两方较着劲儿,却还是不将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们是这样。自相识以来,他们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着。
高洁的一颗心随海浪翻滚,将余悸绑缚着还未能挣脱,但她的心又柔软着。她终于说出来了,举起心上这幅枷锁,虽是最终的头像,亦是最终的求请。虽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对他终于坦诚。她依稀记得他说过的话——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她是这样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视这样的自己。她猜测不到他到底怎样想,又会怎样做。因为于直一直未再出现。
高洁只能不时抚摸着肚子,决定不再去揣测、挂心。她的孩子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徐医生和其他医生来过几次,她支撑着一点清醒的气力时,对医生们说:“救我孩子。不管什么治疗方案,我都可以签字。”
徐医生安慰她:“你放心,没那么严重,温度降了就没事了。”
昏睡两天后,靠着物理降温,现在的她退了烧,彻底清醒过来。她的孩子再一次挺过来。
徐医生在刚才给她检查时说:“还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亏胎儿各个器官已经成形,有胎盘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制住。你本来保住孩子就不容易,还让自己体温升这么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虑孩子。”
高洁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太疏忽了,对不起你。妈妈很怕失去你,还好你比妈妈吗坚强,能一直挺住。还好。”
裴霈在高洁清醒后的每日下午都会来医院,向她汇报工作室的生意情况。高洁还想做一些决策时,她连忙劝道:“日常工作我们都能应付,只是暂时不接定制的订单而已。每天营业额很稳定的,所以我想暂时这样没关系的吧。王厂长那里几个设计师已经到岗了。你就放心吧。”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几个客服都相继来探望过她,在他们离开时,司澄对高洁说:“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剪辑就可以做完。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希望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高洁问:“这么突然?”
司澄说:“在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原地。”
高洁点头,由衷地说:“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司澄也笑:“你从不会挽留我。”
高洁不知怎么说才好。
司澄又说:“你也不会对任何人真正放开你自己,这样不好。Jocelyn,这样不好。”
高洁似有所感:“也许……是这样的”
“你还是让自己太紧张了,过度紧张,会让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说。
高洁不解:“你在说什么呢,司澄?”
司澄笑笑耸肩:“没什么,Jocelyn,你要快点好起来。”
高洁再点头:“我很快会好起来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为了球球也会。”
司澄一众走后不就,赵阿姨就送来晚餐。她每日会来病房三回,亲自送来早中晚三餐,对高洁的身体情况问得事无巨遗,且不断自责:“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赵阿姨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对高洁亲切但不过分亲近,维持着专业的服务距离。她的过分自责,显得有些反常。高洁不住宽慰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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