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每一段开始, 好像都预先有着一个结束的期限。也许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结局,总是不能扭转。
高洁走下台阶,走入陌生人中间,融入人海中。现在,她终于了解到于直所重视的是什么,并以此为武器,同他正面交锋。这是必然的果,因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选择, 就该承受。她不应当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坐在咖啡馆内的于直, 在高洁推门走出去后, 才发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牙齿相抵,情绪也在相抵,在目光触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时爆发出来,他一挥手, 将文件全部扫落到地上。
骇异的服务员走过来,踌躇着一页页捡起来,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 “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这是真正的失态,自己的每个反应、每句话都被洞悉、被计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来抵挡、在最准确的位置送上长矛。他的气急,虽未到败坏,但也相差无几。
高洁,这个高洁,在相处的二年里,精确地计算着他的每个喜好来投其所好。又是这个高洁,在幕闭后,依然可以做到对他的精确计算。不,这不是精确的计算,这是准确的挟制。积累了一年经验和得失后,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诉、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于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这晩,他仍回到办公室里过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同祖母通电话。高洁的举动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这一切也是高洁把握了祖母绝不会亏待于家子孙的性格。 想到这个孩子, 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烟, 又抽一支新的。
一个孩子, 他立时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 因而更加怼怒 ,只不清楚是对自己,还是对高洁。但的确由于自己的疏忽,便带来一条生命,并且——他拿起手边高洁的诊断书, 这条生命目前还面临着毁灭的危机。虽然他还看不太明白这个病的情况,但这就是高洁的动机。他的愤怒淡了些,皱着眉头把诊断书看了几遍 .她正竭尽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脉脉的温流,莫名地,明明不当有,他是不解的,但 瓦解着他的愤怒。
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一场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这个孩子的存在, 和他自己诞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又拿出烟盒准备抽一支新的,这时,祖 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林雪直截了当问孙子:“高洁和你谈过了吧?
于直未作声。
林雪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不管你们俩怎么折腾,孩子是于家的曾孙,你 要给我保住 .”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愿同祖母多谈,只说:“我知道了。”
林雪的声音又掺了点冷: “就当这是一桩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给了高洁很多谈判优势。”
于直闻言“呵”一声轻笑,握紧了话筒。不管怎么说,那日夜宴形同对祖母的逼宫,事情过后,必有回响。他有一丝愧疚泛起微澜,仍是未作声。
接着, 林雪的口气就松动了些:“高洁目前的情况, 比你更适合带孩子。我把你的户口本给高洁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别无选择,也完全被动,而且不得不被动,不得不去完成这笔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
但林雪挂电话前语重心长地说:“阿直,孩子虽然是意外,但也是责任。”
次日清晨, 于直准时抵达区民政局,高洁已经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人口处等着他 .她今天仍是长裙开衫, 但是颜色比昨日显眼了些,将大地色长裙换成了朱红色中式改良长袍,开衫是极雅致的米色,仍然不显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层新的感情,高洁并不喜欢贴身的各种纯白淑女服饰,那是他强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这些长且宽的随意服饰 .他对她的预估,也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十分准确。
今日的高洁细意地装扮过,将头发稍稍卷了卷,披散下来,描了眉毛,画 了眼线,涂了口红,朴素之中不掩明艳。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洁时,说:“你还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高洁望向他的眼波有别样的情绪流动,她最后也笑了,很客气地说:“谢谢你能来。”
于直冷冷哼一声:“准备得还真挺充分啊?”
高洁未语。
在登记处时,于直才发现高洁不是准备得挺充分,而是相当充分,在为他们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异常严格地审核着高洁带来的证件时,他轻飘飘地瞟了高洁几眼,高洁一直垂首静立,既认认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员审核完证件没问题后, 笑眯眯地问他俩:“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仍在发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又大声追问一句:“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说:“我愿意。
于直避开高洁的眼:“自愿。”““带照片了吗?”工作人员问。
“我们现场拍。”高洁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监视着他,时时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来,揽住高洁的肩膀,在她耳畔说:“你想得这么周到,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们还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气越轻浮,她的心情就越难受。
他们一起站到摄影机前,于直才有点回过味儿来。高洁今日穿红裙,应当就是为了这张照片,能让证书看上去更得体些。做戏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贯风格。
站在镜头前的他们, 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虚情假意的表情来, 仿佛并不困难:于直勾起嘴角,高洁也弯一弯唇,在摄影师眼里就变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后“啪啪”两声,公鉴证明,他们被赋予了法律上合法的关系。
于直曾经预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有计划的、有作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 现实却是这样急转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证件时心情也很潦草。
高洁接过两本法律证件,想要递给他一本,他未伸手,说:“都放你那儿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后很不放心地接着问:“那么下周一?”
于直往前走两步,才回头:“高洁,你都把事做到这个份上了,根本用不着怕别人会不会履行合约。”
高洁说:“好,周一我等你。”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虽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里已经真实存在了羁绊,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断离都牵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为自己目光的转移而变得柔和下来:“送你回去? ”
高洁说:“不用了。”
难得的柔和被抹杀开去,教于直清楚对方根本不耐烦再与他虚与委蛇,她的全部企图都表明得很清楚。现在,坚决要同他划清壁垒分明的界限一一开始就有的壁垒, 从未被推翻。是他一时意乱,自讨无趣,于是不免就生出一点气,径自先行走了。
看着于直离去的背影, 高洁的双肩松动下来—一场战役的第一场仗终告结束,她再次翻开对自己的孩子有着法律意义的保护证书,上面的两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两人的气氛毫不相干的和煦笑容,在说明文字的陪衬下, 变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书。
高洁珍而重之地将证书放入包内,接下来的一场战役,又是艰难异常的,须靠天意。她抚摸着小腹:“妈妈每一刻都很努力很努力,你一定要留下来。”
然而,就在高洁周一准时抵达医院时,并没有找到于直的身影,待到她就诊时,却被徐医生通知道:“你后天就可以过来做疗程了,于先生已经做过身体检查,他会提前来抽血。”
高洁疑惑着问:“他已经来过了?”
徐医生笑道:“是啊,没想到那么巧,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昨天我们就沟通过治疗方案了,你放心吧。“高洁还想追问又觉不便追问,虽然惴惴,但终算拿到于直给她的这重保障了。于直选择不露面,于她未必是坏事 至少没有了面对他时的心理压力。
高洁对徐医生说:“ 那一切都拜托您了! ”
待为高洁再度检査好身体后,徐医生给于直拨去电话:“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长都很稳定,预计用两周的间隔疗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儿三个月各项指标正常的话,孩子就不会有问题。”
于直说:“麻烦你了。”
“什么话,这都是医生应该做的。”徐医生补充道,“一般这种治疗要在孕前就开始,孕后治疗得看胎儿情况,没想到你们的孩子情况挺稳定。”
与徐医生通话完毕,于直回到会议室。晨会已经结束,里头只剩卫辙。他笑道:“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呢?把各部门骂得灰头土脸影响士气啊!”
于直扯开领口的扣子, 重重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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